第1章 耻辱
郭姯睁开眼睛时,卧室里还是黑黢黢的,她抬起腕表,不出意外地看见自已断断续续只睡了四小时。头脑是浑噩的,肢体是困乏的,但她必须起来收拾烂摊子。
一周前,郭姯的美妆品牌与目前最炙手可热的直播间合作,不料主播一时口误,竟把其中主打的一款粉底色号与当红明星的网络黑称混淆,被镜头外的工作人员提醒后,以为开两句玩笑便可揭过。
短短一个小时,这事就上了前排热搜。该明星粉丝起先只是围攻直播间,刷屏要主播道歉,主播迫于压力道歉,言辞诚恳态度友善。
郭姯当时正在户外拍新视频,抽空翻了网络热评后,让助理提醒那边团队,要主动调研网络舆情,这事可大可小,不能马虎。过会儿助理回话,说那边团队组长已经联合直播间积极处理,这事当晚就能了结。
谁也没想到,这场网络暴力只是刚刚拉开序幕。
宣称遭受无妄之灾的粉丝们四处卖惨,声势惊人,在直播间道歉后,又把矛头直指郭姯的美妆品牌,起底郭姯身为初代美妆大网红的背景,扭曲、拼接她从前种种个人言论,无视年代背景,扬言势要撕破这些年发展迅猛的“国货之姯”,露出她们三无微商的真面目。
一周之内,舆论如巨浪滔天。
郭姯公司在业内口碑不差,很快探查出消息:该明星前阵子深陷桃色危机,经纪公司正愁老天爷没给机会扭转局势,直播间口误的小事正好让他们借题发挥,虐粉固粉;另一边,坏消息出炉后,郭姯最大的竞争对手,另一家主打潮牌国货的美妆公司推波助澜,要在一年一度的美妆大促前削弱郭姯的品牌。
两方围剿,后台数据实时更新,郭姯公司几大线上明星产品遭遇海量退单和恶评,公司的几个官方账号中,尤以郭姯的账号“熔光”受到的攻击最为严重。
郭姯是品牌的创始人、发言人,与公关团队商量后,在紧急舆情面前弃军保帅,先停更账号“熔光”,随后向大众道歉,挽回公众好感。
今天,郭姯就要去公司录制道歉视频。
郭姯赤脚行过窗明几净的客厅,家政阿姨已经做好早餐,见她步履摇晃面如土色,忙为她接了一杯冰水,又为她端出晨间黑咖啡。
“又没睡好?”阿姨问。
郭姯微微耸肩,玩笑道:“总做梦,梦里全是乌泱泱的人,喊打喊杀,振聋发聩,可我低头要看他们的脸,又全是水煮蛋,光滑水嫩,半点五官都看不清。”
戴着手套正剥水煮蛋的阿姨怔住,“啊?”
郭姯还想笑,却头疼欲裂,嘶嘶龇牙后,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杵在岛台旁发呆,直到阿姨递来一颗如梦中圆滑的水煮蛋,她咬一口,心里计算,这是熔光账号停更的第七天。
这可真是漫长的七天啊!
郭姯打开客厅电视听新闻,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分屏展示着熔光在三大主流平台上的账号后台,清一色的谩骂和嘲讽,私信里的图片也是不堪入目,更有借机蔓长的骚扰信息,说尽下流肮脏的疯话。
郭姯瞥了两眼,看见条评论,惋惜她也曾是举刀屠龙的少女,无奈多年后反倒成为新一代的恶龙。
郭姯一边喝无味的脱脂牛奶,一边面无表情地滚动鼠标,算算时间,起身化妆换衣服。
电视新闻频道正播放简讯:省工作组和教育专家在南城市领导的陪同下,参观南城菁才职业高中,鼓励青少年脚踏实地,边学边干……
阿姨在厨房喊:“小光,中午也带饭吗?”
“带!”郭姯关上化妆间的门,把所有杂音杜绝在外。
镜子里的自已疲惫苍白,双目无神,眼圈黑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郭姯对镜自哂,接着打开化妆镜后的摄像头。
她化妆时习惯录视频素材,以备不时之需。停更只是暂时的,她坚定地想,她一日是熔光,终身都是熔光。
熔光这个ID和它所代表的美妆品牌发展至今,已不仅仅是郭姯个人心血,集体利益面前,她只能割舍个人得失。
但是人在,流量在。
没什么好怕的。
她给自已上底妆和彩妆,看似行云流水,实则是点滴磨炼出的技巧,一点点遮住脸上的瑕疵,就像一层层披上铠甲。
等换好衣服,她又是网络上神采飞扬无坚不摧的熔光。
不是说她是恶龙吗?
平白无故录一个道歉视频而已,哪比得上屠龙勇士从她身上剜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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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进公司五分钟后,郭姯就后悔了。
还不如剜她一块肉呢!
公司高层先是开会,主题仍是危机运营,可是面对暴风雪般的退单、差评和投诉,再乐观的人也渐渐被湮灭了希望,尤其年度美妆大促近在眼前,从各大平台传回来的数据看,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会后,郭姯直接进了摄影棚,助理递来致歉稿件,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
郭姯一目十行,板起脸问:“你写的?什么叫无限期停更?”
小助理愁眉苦脸道:“这么诛心的稿子怎么能是我写的?这是你来之前公关那边给的稿件,让你照着念。”她警惕地张望一圈,压低声,“姐,他们说刘总也看过稿子,觉得没问题。”
郭姯皱眉,“刘总同意的?”
“……同意了。”助理迟疑道:“我怎么听那些人的意思,说是釜底抽薪,实则拿你祭天啊!姐,刘总和你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她不能这样对你啊。”
明眼人都清楚郭姯在这场网络事件里实属殃及池鱼,只不过熔光作为初代大网红,网络沉浮十年,在个人商业价值最高的时候引资成功,铸就了自已的彩妆品牌,即便是条鱼,她也是整个池塘里最惹眼肥美的那条。
助理觉得这是赤条条的卸磨杀驴,但考虑到郭姯的情绪,不敢多说。
郭姯摆摆手,站到角落打电话。
她与远在墨尔本的刘总通话,骄傲让她只字不提两个人共同创业至今已被抛弃的情谊,她只说稿子不能照着念,郭姯可以背锅,可以转移视线,但是熔光不能被钉上耻辱架。
公司养出来的其他账号不温不火,每年花出去的营销经费也是任重道远,但熔光的个人直播间两次销售额都不输头部主播的带货量,视频广告的报价也是行业翘楚,这个ID的含金量还在,产品想要未来,品牌的尊严就不能被羞辱。无限期停更熔光账户,无异于自断臂膀。
郭姯与人谈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与她精致冷艳的脸蛋、昂扬向上的工作精力和多年上位的社会身份都不相符,可越是这样矛盾的个体,越是叫人心驰神往,想要认真听她说话,与她一道出发,描摹出彩虹色的未来。
可惜这一回,她们要分道扬镳了。
“熔光,”刘总说,“你不是一直想转幕后吗?借这个机会,公司其他账号交给你统筹好不好?这都是你擅长的事。”
“那熔光呢?”郭姯问。
刘总说:“同一个公司,自然是归公司统一管理。早该如此了。”
“熔光,你不是累吗?”她耐心地劝慰,“殚精竭虑多年,是时候休息了,带带新人,放手让别人干,不给新人机会,她们出不了头的。”
郭姯听懂了,不置可否。她突然问:“投资人是不是已经重审投资协议?”
刘总答:“是,可能要重新谈判合同,调整投资条件,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撤资。”
助理瞅着郭姯结束通话,立刻送上咖啡,关心地问:“怎么说?”
郭姯看她期盼的脸,说:“视频继续录,稿子我来定。”
助理喜上眉梢,“太好了!”
郭姯却没什么滋味,她看向摄影棚里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已经记不起大学时在微博上注册熔光账户的初衷,那会儿每一条微博都还控制在严格的140字内,智能手机拍出来的照片永远透出朦胧美,她录制的每一条视频都需要先上传视频网站,再外链到微博记录。
那时候她一穷二白,清楚自已只有外形优势,没有任何可助力的家庭背景,蹭相机,借录影机,自学图片处理,在国内移动互联网刚刚成型的时代,在网络上发照片,发视频,做最早的网络博主……
工作人员调试好灯光,询问郭姯能否开始。
郭姯结束自已不合时宜的回忆,走到镜头前,却没说话。
工作人员全都迟疑地看着她。
短短几秒,郭姯抬起头,莞尔一笑,“我可以了。”
她重又精神抖擞,站定在背景前,用恰到好处的诚恳语气,为这段时间发酵的舆论道歉,既坚决自我整顿,也解释种种流言皆无稽之谈,呼吁停止针对任何人的网络暴力。
视频最后,她宣布将无限期停更“熔光”。
场外的助理投来惊愕的目光。
她没有使用原定稿件,面对镜头不卑不亢,主题明确,有理有据,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挺直了脊梁,然而只有她清楚,耻辱加身,折戟沉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熔光的账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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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由工作人员上传到熔光账号,熔光退网的相关热搜迅速霸屏。郭姯没有吃自已带来的营养均衡的健康饭菜,在同事们探究与躲闪的视线中,离开公司。
她打车去了趟商场,在工作日下午空荡荡的影院里挑了一部电影,三个小时后,即便习惯了严格的控糖饮食,回家路上还是拐去心仪的甜品店,买回一个八寸的蛋糕。
到家时家政阿姨已经下班,餐桌上是精致的一人食,客厅纤尘不染,郭姯却不知道自已该迈往何处。她拆开蛋糕,一口一口又一口,直到再也咽不下,才意兴阑珊地放下勺子,坐在餐桌旁发呆。
夏日白昼漫长,她却独坐到夜幕降临。
第二天,郭姯醒来,见家政阿姨已经收拾干净餐厅,哪都不见昨夜暴饮暴食的痕迹,她忽而有些难堪,挠乱头发去喝咖啡。
阿姨看她脸色,问今天也带饭吗?
郭姯笑笑说不上班了。
电话响起时,郭姯又在发怔,久久没有接起。阿姨忍不住碰碰她瘦薄的肩,提醒她接电话。
来电者是许久未联络的大学室友,郭姯困惑地皱眉。
大学室友是学生时代中还与郭姯保持联络的唯一一人,但也只是泛泛之交。
室友想必清楚最近发生在郭姯身上的事,开门见山道:“我这有个活动,想邀请你参加,你最近不是有空吗?”
“什么活动?”郭姯狐疑地问:“你不是8G上网吗,不知道我如今已是过街老鼠?”
室友笑起来,“那些黑料我多看一眼都侮辱智商。更何况熔光在网络上当过街老鼠,和你郭姯有什么关系?等哪天现实生活里也人人喊打了,再来自怨自艾也不迟。”
这尖酸刻薄的话听得郭姯耳朵疼,她把手机稍稍挪远些,又问一遍:“什么活动?”
有人在电话那头高喊室友的名字,叫她去开会,被室友厉声骂了一句,登时噤若寒蝉。隔着电话郭姯都忍俊不禁,问她怎么那么凶。
“快下班的时候喊你开会,我没掀桌发疯已经是一头涵养过人的合格社畜了。”室友言归正传,“菁才职高记得吗?”
郭姯觉得这名字耳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
室友说:“我毕业时在菁才教过两年书。”
郭姯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可我去菁才干什么?”
“菁才职高今年要开办一门新课程,叫菁才青少年网络生存课,计划邀请三位网络红人作为9月份开学的第一批讲师。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我?讲师?”郭姯下意识询问动机,“为什么是我?”
“你是天选。”室友说:“你在网络世界摸爬滚打数载,以胜利者的姿态站上过顶峰,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小孩子,都更倾向学习成功学,而不是失败经验——哦,当然,你现在连失败经验都有了,他们除去慕强,还能和你平等地共情。此外,你大学时不也想过要当老师吗?为此你连高级教师资格证都拿到手了。”
郭姯从不会被牙尖嘴利轻易说服,挑重点问:“校方呢?为什么要开这样的课程?”
“为了响应号召,顺应教育变革,改变外界对职高的刻板印象,才筹备了这次特色课程。”室友说。
郭姯轻轻笑了一声,“实际点。”
室友说:“菁才职高招生率连年下滑,他们想要噱头。”
郭姯嗯了一声,亲切地表示理解。
她们一起在电话里沉默,直到室友再度被催促去开会,她对着手机外吼一声,下秒轻唤郭姯的名字,“你以前说过,如果不是当网红,你的理想职业就是老师,对吧?”
这话叫郭姯微微地恍惚,她转向客厅玻璃窗,8月的南城骄阳似火,耀眼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热烈地拥挤、绽放,刺痛着她睡眠不足的眼睛。
郭姯盯着那些光,奇妙的是,她能记起室友提及的往事,却想不起这件事的任一细节,包括久未联系的室友喊她郭姯时,她也隐隐觉得陌生,像是被迫唤出另一具沉睡的灵魂。
“去试试呗。”室友并不能洞察她的内心感受,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成年人的守望相助点到为止,“只要你愿意,菁才职业高中第一学年特邀讲师的席位就是你的。”
“那些人都喊你什么?”室友突然问。
“嗯?”郭姯慢半拍地答:“同事,粉丝?”
“对。”室友问:“喊你熔光大大?熔姐?光姐?光光?”
郭姯又笑起来。
室友嗐了一声,说:“从没听过小孩子真情实意喊你郭老师吧?”
那三个字就像雨珠坠落湖面,涟漪漾起。
郭姯心说,我听过。
在许多年前。
“你刚刚说这门课程叫什么?”她问。
“菁才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课。”室友已听出她的选择,笑道:“郭姯,欢迎来到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