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幸好
常汝给的东西多,他们俩离开酒楼后索性回了郭姯家。
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但家里还是干净漂亮,如同它永不枯萎的女主人。
天气热,郭姯先去洗澡,包着头发出来时,江读雪已经切好新鲜柠檬,打算给他们泡柠檬茶。夏天昼长夜短,到了六点半天光还炽亮,阳光透过玻璃肆无忌惮地漫进厨房,郭姯坐在岛台前,捧着沁凉的果茶,如水般凝视对面的江读雪,他去哪儿,她的目光便追随到哪儿。
直到目光相遇,她盈盈地笑,他也温柔地笑。
“你总提醒我应该慎重考虑你的病,可和常汝这样的‘正常人’相比,我觉得你才是最身心健康的那一个。”她笑道。
“那是你没见过我发病的模样,”江读雪支着岛台略作回忆,如今再谈论这些事,除了些微羞赧,心里已无愤怒和怨恨,“我离开公司前,把我的办公室砸了个稀烂,我的助理劝不住我,又怕我出事,只能去找我大姐,我大姐人还没来先把整层楼的权限给关了,除了她,再没有人能踏进我的那层楼。”
“那天我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江读雪说:“她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走过来问我砸完了没有,如果不够,还可以继续去她那儿砸,什么都可以砸,但是不能影响公司声誉,更不能影响公司股价。”
郭姯问:“为什么那么生气?”
“不知道,”江读雪说:“我想不起来了,可能也不重要。”
“后来,我就迷失了。”他说:“我不知道自已还能承担什么,那些让我迷茫和挫败的事,我很清晰地感受到,它们正在蚕食我,吞并我,有一天,我存在本身就会变成一个黑洞,也去蚕食吞并别人。到那个时候,这世上就没有江读雪了。”
“我并不知道自已该去哪里,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的医生建议我离开原来的高压环境。”
郭姯问:“为什么会选择当老师?”
本来侃侃而谈的江读雪听到这个问题后戛然而止,这让郭姯惊异地摆了下头,他却蓦地笑了。
“因为我又想起了你。”江读雪说:“你从前总是很骄傲地说起你爸爸是老师,老师学生和街坊邻居都喊他郭老师,我那时候还在发病治疗,稀里糊涂地听到了菁才的名字,就决定去那儿待一段时间,也做一回江老师。”
郭姯忍俊不禁,片刻后揶揄道:“发病的时候脑袋里也都是我的事啊?”
江读雪笑出声来,嗔怪道:“你是真的半点也不怕啊?”
“一个心心念念想着我的人,有什么好怕的。”郭姯大言不惭,“怕什么?怕你强迫我吗?也不知道是谁,之前碰都不敢碰我,还得我亲亲抱抱举高高鼓励式教育才敢主动摸我一下。”
江读雪手指尖沾一点柠檬汁往对面耀武扬威的家伙脸上弹。
郭姯蹭地站起来,大喊:“江读雪!”
下一秒,她解开干发帽,把头发上的水珠全甩他脸上,后者哈哈大笑,长手长脚绕过岛台一把抱住她,她立刻被抱得离开地面,披头散发笑得不行。
两个人闹了会儿,抱着一起栽倒在客厅沙发上,郭姯爬到江读雪的胸膛上,戳戳他下巴,笑问:“那你当了江老师后是什么感觉?”
江读雪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变成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之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幸好这一年你来了,也幸好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开展课题。”他摸到郭姯垂落下来的湿头发,又把毛巾拉回来给她擦干,“我想和你一起改变我们身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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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姯一屁股刚坐下,吕鸿就坚决地说:“我不和解。”
郭姯云淡风轻地说:“我不是代表常汝来谈和解的。”
吕鸿冷嗤一声,不悦道:“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不等郭姯回答,吕鸿像是忍无可忍,提高了音量,“郭姯,你是真不厚道啊,我还以为我们合作后信息至少能共享吧?你瞒着常小在的事不就是想放进网络生存课系列,咱们商量好时间错开,谁也不会妨碍谁,甚至还能联动把话题流量推上去,何必防我跟防贼似的?”
“常汝不会同意的。”郭姯直视着吕鸿。
“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他卡谁都不会卡你。”吕鸿冷嘲热讽道:“当然,他现在也不好卡我,除非他想进局子。”
郭姯摇摇头,给自已倒了一杯茶,茶室外是南城秀丽的湖光山色,清风徐来,莲叶田田,“他并不是要去卡谁,或者去和谁交换利益,他只是想保护他儿子,为人父母,能刚能柔,你也别把人都想得那么愚蠢自私。”
吕鸿撇嘴,半晌说:“郭姯,你又没有结婚生孩子,你少拿大道理教化我,不觉得很牵强吗?”
郭姯轻轻一笑,“这世上会有对孩子冷漠的父母,也有对孩子稀里糊涂的父母,甚至有视孩子为工具而压榨刻薄的父母,但更多的是把孩子当成心肝宝贝牵挂一生的父母,我是没有当过父母,但我理解他们,这世上充满责任的爱又不仅仅局限于父母爱孩子。”
她呷了一口茶,慢慢说:“你和小书的采访里恶意剪辑我,把我推上风口浪尖,那段时间我公司的团队连轴转,我的助手,她叫小温,因为熬夜,她父亲不舍得女儿便自已开车送她来上班,回家路上还是因为心疼女儿,想给我们公司筊杯,跟神仙问条出路,却出了车祸,当场去世。小温到现在都还没来上班。”
吕鸿惊愕地微微张开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从道理上这件事跟你扯不上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的吗?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就会引来远方的一场龙卷风,正因为我们预测不到我们行为的长期后果,我们在做出决策时才应该更加谨慎。”郭姯说这话时不可自控地想起了十年前自已不计后果带给江读雪的灾难性打击。
只要想到这件事,她就心如刀割。
她喝茶以遮掩自已的情绪,缓和片刻,也是在观察吕鸿的反应,“你也知道,我确实想追求点理想化的事。如果网络生存课真能纳入正统教学,或者我做出的东西确实能改变一部分混乱的网络环境,改变一部分学生的命运,那我一定会为之奔跑。”
“你很矛盾,你一方面斤斤计较我在网络上的成功,另一方面又认可我的理想。你在我身上看到的网络的另一种可能性,难道不想自已走过来,也参与其中吗?”
吕鸿沉吟良久,直到她开口,“我最讨厌别人和我夸夸其谈,最讨厌别人给我上价值,但我知道教育不是孤立的,你一直强调网络环境对学生们的影响深远无比,我理解,并且深以为然。”
她一顿,说:“同时我也很清楚,教育的投资回报率向来很低。”
郭姯往后仰,红木椅上有柔软的靠枕,叫人慵懒得不想坐正,“教育的回报率可能很低,但你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我和你的合作一直算数。”
“那你和我扯这些干什么?”吕鸿蹙眉问:“直接告诉我小在的事能不能做?”
“小在的事我了解得比你多,我实话实说,你手上那点东西根本威胁不到常汝,他是真的无所谓。而且,他若是真和你计较起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只会把你搅得不得安宁。常汝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有他的能耐,到时候你们谁求饶还不一定呢。”
吕鸿听出了门道,叉起胳膊,“只要同意接受我的采访,我可以主动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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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鸿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一反自已高高在上的姿态,总是提着礼物去常汝家道歉。常汝先是给她吃了两天的闭门羹,后来吕鸿趁小在出门倒垃圾的功夫硬挤进院子,言辞恳切,保证会弥补过错,她甚至手写了一份道歉信,详细剖析自已的错误以及对常汝父子造成的伤害。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一份好消息——她从前专访过二楼爷爷奶奶在的养老院,她可以内部为二老升级陪护套餐。
这对一直担心自已被关起来后不能时常探望二老的常汝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常汝脾气虽爆,却很愿意为关心的人退让一步,在和常小在商量后,和吕鸿一块儿去派出所撤销了报案。负责的民警见识过这二位的水火不容,私下各自询问了对方和解的原因。
吕鸿谦逊地说她也有不对的地方。
常汝宽容地说他也有不对的地方。
像是同一个人教出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