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正面
南城陷入初冬的第一场连绵阴雨,气温骤降,人人裹上御寒的厚衣服。
熔光在各大平台上同时宣布与前公司好聚好散,官宣文案只有四个字:携手走过,笑对离别。倒是前公司官方账号洋洋洒洒近千字都不能道尽对熔光的倦恋与祝福。
网友吃瓜同时也搜索到,熔光的工作室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建号,一直等到官宣才浮出水面。熔光的各类事迹再度被各大营销号拿出来蹭流量,有人骂,有人护,有人捧,有人踩。期间,还有一个八卦号声称拿到熔光陪酒的绝密照片,营销半天,最后公开了郭姯在谢师宴上与薛家夫妇的喝酒合照。
薛文拉了个小群,乐不可支地把八卦照片发在群里。
正在听会议总结的郭姯率先回复一排问号。
刚刚填交完一份教学材料的江读雪复制了熔光的问号,发送出去。
薛文说:“你们都不看八卦的吗?这个营销号居然说我爸是郭老师的金主,我爸气疯了,还好我眼疾手快在对方删微博之前保存了所有证据,我爸的律师已经准备起诉了。郭老师,你起诉不?我把证据发你一份?”
熔光说:“发我吧。”
薛文又说:“你们看见照片右边那五分之一只手吗?从美甲款式来看,绝对是我妈!我妈也气疯了,说没见过这么血口喷人的,亲眼目睹一场网络上的莫须有,何女士已经把她从前最爱看的所有八卦公众号全取关了,又在家里给我讲了半天仁义礼智信。”
“何女士还说,她长得不好看把她截了也就算了,江老师那么英俊帅气的一个人,竟然也被截得只剩一块衣角料,她恨不得去击鼓鸣冤!说实话我觉得她言外之意就是骂我爸矮老丑穷,配不上郭老师。”
郭姯想笑,连忙喝一口咖啡压过去。
一个小时后,这个小群再次出现一排问号。
“这是哪?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肖芳宜问,紧随其后发了张可云发病的表情包。
薛文说:“我是群主,你是肖芳宜。”
肖芳宜说:“哦,那我继续写作业了。”
薛文问:“你今天也在补习班啊?”
肖芳宜答:“是啊,晚上10点下课。”
郭姯精力有限,不可能真让自已一对一辅助肖芳宜冲刺高考,既耽误自已更耽误学生。肖芳宜是聪明人,更清楚郭姯不缺钱,却很缺时间,对方顾虑自已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愿意花宝贵的时间帮她提高成绩,足见心诚,如果她还闹变扭,无疑愚蠢透顶。
所以肖芳宜在考察南城市面上几家高考培训班后,选择了一所性价比最高的,带着借据向郭姯借了一笔学费。
她想改变自已的命运,唯有读书一途。
薛文问:“10点下课是因为你回学校的最后一班公交是10点10分?你得跑着去吧?不会太赶吗?”
相比从前,能心无旁骛学习的肖芳宜开朗不少,“你怎么对我的事这么清楚?你跟踪我吗?”
她又发一张紫薇害怕的表情包。
薛文说:“这位姐,我把我旧手机借给你是方便你查学习资料的,不是为了让你发表情包怼我的!!!”
肖芳宜发了一个奋笔疾书的表情包,没再说话。
他艾特熔光,“你管管你学生!!!”
熔光没理他。
因为会议结束的郭姯正忙着和江读雪打电话。
江读雪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变成朋友了?”
郭姯说:“薛文骨子里有很强的胜负欲,一旦注意到肖芳宜,就不想输给她,他没有盲目较量,不再横冲直撞,算我这几个月没白带他。一来二去他们就混熟了。倒是肖芳宜能这么快接纳薛文,让我有些吃惊。”
“她早于世故,深谙计算,薛文这类容易被掌控的性格或许更能给她安全感。”江读雪说。
“你竟然说薛文容易被掌控,”郭姯笑道:“这话被他听见,他能当场缩回壳子里。”
“你不也是这么评价他的?”江读雪也笑,“容易站起来,也容易倒下去,冲动、迷茫,做任何事都有时效性,被荷尔蒙支配的青春期少年,这不就是你说的:看似很强的胜负欲。”
郭姯笑出声来,“我这么温和的表达,到你嘴边逐渐离谱。”
“你就说对不对吧?”
“对对!”郭姯笑得停不下来,“小江老师肯定是对的!”
那边有人喊江老师,江读雪高声应答一句,问郭姯:“下午几点去南大?”
郭姯答:“三点到。”
江读雪说知道了,两个人互道再见,结束通话。
郭姯没有问他那天的事,小助理把当天偷听到的所有细节全程转述后,郭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事情经过。
江家如何看待自已并不重要,菁才具不具备履行合同的能力也不重要,真要毁约,受益的仍是她。
可郭姯在乎江读雪的感受,越是在乎,越是不敢随意开口。福兮祸所依,因为继父在谢师宴上的搅局,她与江读雪的关系渐入佳境,可伴随一定程度的亲近,过往的隔阂反而愈发清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就像压在20张软垫和20床鸭绒被下的那粒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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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读雪提前开车到公司楼下接郭姯,后者一上车就笑话他,“你前阵子第一次开这辆车同意跟我一起吃饭时,把我吓坏了。”
江读雪问:“为什么?”
郭姯揶揄道:“怕你又和我提老死不相往来。”
江读雪说:“你现在不怕吗?”
“不怕。”郭姯在副驾驶座上伸懒腰,“只要我不怕,这事就绝不会发生。”
江读雪笑起来。
他们抵达南大心理健康咨询室时,柳旌已经把候诊室里的每一份宣传手册都读了两遍。一见到郭姯和江读雪,她立刻问好,并真诚地说她自已过来就行,不需要耽误两位老师的时间。
柳旌看似文弱,却很有主意,郭姯丝毫不怀疑她能积极配合心理医生主动完成每一期的心理治疗,但郭姯作为过来人,同样理解暴露疗法对创伤应激障碍患者的挑战性。
所以她也来了。
陈医生仍是那副老练精干的模样,在前期咨询中,她已经为柳旌设计了一系列逐步暴露于网络环境的计划,从最轻微的情境开始逐渐增加难度,她也同意郭姯以朋友和导师的身份陪伴在旁,给予柳旌情感上的支持和鼓励。
“柳旌,我们要做的是让你在安全的环境下一点点面对这些恐惧,直到它们不能再控制你。”陈医生的语气温暖坚定,目光也柔和。作为专业医生,她对每一位前来求援的病患一视同仁,但见到柳旌的第一眼,她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郭姯。
她相信郭姯也是如此。
暴露疗法是一场心灵的战役,每一步都需谨慎而坚定。
第一阶段,柳旌只是在陈医生和郭姯的陪同下浏览一部分积极向上的网络内容,学习如何设置过滤关键词,屏蔽不良信息。对柳旌而言,技术层面幼稚如儿戏,但精神层面,她压力重重。
每一次面对光亮的屏幕,柳旌都紧握双拳,眼神中全是抗拒。
她切实地感到恶心。
但她能够坚持,这种坚持同样给予她信心。
很快,徐老师给郭姯打电话,高兴地宣布柳旌的治疗卓有成效。“我都能在她面前看视频了,要知道,我之前若是在她面前看视频,但凡听到半点男人的声音,她就浑身冒冷汗!”
彼时江读雪就在郭姯办公室里,看见来电,郭姯便冲他勾手指,两个人挤到沙发上,一起听电话。
郭姯笑问:“现在不会了吗?”
“不会了!”徐老师说:“我昨晚当着她的面看完了B站上的洪老师讲近代史,非常有意义的课。你们这个心理治疗真是太好了!我很后悔没早点去找你们。”
郭姯想起在陈医生治疗室里坐立难安的肖芳心,她想,不是每一场援助都能皆大欢喜。
徐老师对柳旌的未来充满希望,“我认为她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郭姯同样喜悦,却不得不给徐老师泼冷水,“以我经验看,治疗有可能出现反复,咱们不能掉以轻心,有任何情况咱们都积极沟通。”
旁边江读雪跟着点头,老鹰吃小鸡似的。
郭姯看着有趣,在他又一次点头时,拿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江读雪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的。
“好的好的。”徐老师想起另一件要事,声音悚然变调,“小郭老师,万幸你让我们去报警了!我的天啊!”
郭姯正要喝咖啡,被她一惊一乍吓得溅出几滴咖啡,白色衬衫前襟立时洇出棕色水痕,她忙接过江读雪递来的抽纸,擦拭的同时,江读雪也帮她把通话改成外放。
“柳旌不是说骚扰她的人中有个本地的吗?周末时在学校门口和她搭讪,因为当时身边有很多同学,这人就走了。老天爷啊!警察排查后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有强奸前科的!”
郭姯脑中嗡地一声,与江读雪面面相觑,忙问:“后来呢?”
“你听我说!这个人去年才放出来,回到户籍地,没有工作,整天在家打游戏!幸好咱们报案了!警察也重视了!警察上门找他时,这畜牲屋里就绑着一个小女孩!你说这事!这事!”
徐老师情绪激动,听得郭姯胸腔里也鼓鼓地擂动。
“郭老师!咱们误打误撞还救了一个女孩!我的天!郭老师,幸好咱们报案了,没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徐老师提起这事既后怕又激动,“如果咱们还怕事地躲起来,那个被绑起来的女孩子很有可能就是柳旌!如果没有任何人重视这起案件,那个女孩也不会得救!郭老师,说出来我也害臊,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件事的晚上,抱着柳旌哭了一通!我觉得这么多年我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我……我对得起我自已了!”
她说着说着就要哭。
郭姯忙安慰她,“徐老师,你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你保护了柳旌。”
徐老师嗯嗯着控制情绪,又说了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最早人肉泄露柳旌个人信息并且造谣的那个人被证实只有12岁,不负刑事责任,只能责令其监护人加以管教。而且因为对方年纪小,信息都是保密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也就是说,他检索出柳旌的全部信息后,肆意散布、造谣,他的个人信息却被法律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郭姯问:“能要求他亲自向柳旌道歉吗?”
“我问过,得和对方监护人商量,我听警察口吻,可能性不大。”徐老师说:“但是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对方父母同意代为向柳旌道歉。郭老师,我想请教你,我们可不可以起诉对方,要求赔偿?我是这样想,对方必须付出代价才能明白遵纪守法的可贵,这样做总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
“当然可以!”郭姯说:“我让律师联系你和柳旌。”
与徐老师结束通话后,郭姯仰面靠上沙发,长长地、疲惫地、又怀抱憧憬地呼出一口气。
“前几天我们小区物业也给我回消息了,终于就那个性骚扰我家政阿姨的保安调岗一事达成统一。”郭姯说。
江读雪听说过这件事,惊讶道:“这事有两个月了吧?”
“嗯哼。”郭姯撇嘴,“他们认为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理解我为什么执意追究,一直到我把这事委托给律师,才有了实质性进展。”
她偷觑江读雪,见他正在飞快发消息,问:“干什么呢?”
“给我家法务部开拓业务的机会。”江读雪说:“法律的武器就应该捍卫在弱者面前,省得他们整天没事找事。”
“是人家没事找事吗?”郭姯笑起来,知道他们终于能谈论这个话题了,“人家也是打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