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姯踏进菁才职高的校门时，即便已有思想准备，还是被热闹非凡的青春气息迎面喷了个措手不及。
南城是省会城市，最新统计数据显示，南城目前约有50所职业高中，分布在全市各区县，规模令人瞩目，这其中，菁才职业高中是省内首批实施高等职业教育的重点建设高校之一，师资队伍素质高，不仅有丰富的教学经验，还具备了专业的知识和技能，在职业高中学生人数稳定增长的如今，菁才的口碑与实力不容忽视。
郭姯是活在网络上的人，任何社会热点她都不会错过，很清楚中考分流的大趋势下，职业教育必定受到越来越多学生和家长的认可和青睐，在这样前提下，学校为了招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是常态。
“那不是熔光吗？”
“真的是光姐！”
“熔大怎么会来咱们学校？”
“不会是美妆班的特殊活动吧？”
“你们不觉得她本人比视频图片里更好看吗？不愧是明艳大美人，五官好绝！”
郭姯并非明星，但是作为初代网红，个人风格明显，既拥有个人美妆品牌，又是名校高材生，光彩四溢，围绕在她身上的议论不绝于耳。她习惯性地昂首挺胸，用更挺拔的姿态，忽视掉那些偷拍的镜头，昂扬着路过所有探究的目光，到行政楼校务处报到。
郭姯敲门进来时，办公室茶几后已经坐定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见到郭姯，这二位都站起来，各自打招呼。
穿短袖白衬衫较年长的那位，郭姯已经见过一面，是菁才职高的副校长，姓姚，分管学校德育工作和招生就业工作。另一位年轻人郭姯只在网络直播间里见过，真名柯学军，三年前是职业电竞选手，粉丝都喊他鲨神，目前在游戏频道做主播，拥有可观的固定粉丝。
柯学军身量不高，体型瘦弱，已经把主播时挑染的几绺银发染回黑色，又戴上黑框眼镜，显出质朴乖顺的样貌。他与郭姯握手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颇为局促地唤了声熔姐。
郭姯笑道：“喊我郭姯就行。”
姚校长招呼他们坐下，为郭姯沏茶，亲切友好地询问郭姯吃没吃过早饭，来时有没有在校园里转转。郭姯说进来时碰上课间，她担心影响学生上课，就径直往教务处来。
说话间，又敲门进来一位年轻女孩，见到郭姯他们，巴掌大的脸迅速泛红，惶恐地问：“我迟到了吗？”
姚校长忙说：“没迟到，不要紧，快过来坐。”
郭姯等女孩坐到自已身边，主动伸手打招呼，“你好，我是郭姯。”
女孩却倏地又站起来，双手紧紧握住郭姯的手，欢喜仰慕溢于言表，“熔姐，我是小书，我是您的粉丝！从您在微博上发‘如果我是你’系列改妆视频起就关注您，每一集我都反复学习！没想到今天我竟然能和您共事，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
“我说实话，正是因为听说您要来，我才壮着胆子也跟过来的，要不然就我这文化水平，哪里敢来给别人上课？但我知道熔姐您肯定没问题，您是名校研究生学历，工作经验又丰富……”
小书是目前流量较大的短视频平台带货主播，职业磨练出的旺盛表达欲，能喋喋不休说到地老天荒，但郭姯不欲在人前如此招摇，微笑着打断她的夸赞，又转移话题问起学校的事。
姚校长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与郭姯了解得差不多，待说到具体的课程安排，姚校长为已到齐的三位新讲师各斟满一杯茶，才笑容满面地起身从办公桌后折返，把一个牛奶纸箱放到茶几中央，对他们说：“这是抽签箱。”
“抽签？”小书茫然地笑，“校长，这是要抽什么啊？”
“自然是课题。”姚校长说：“不瞒各位，开设青少年网络生存课这件事，学校方面一定是鼎力支持的，只不过家委会那边颇有微词，倒不是对课程本身有意见……”他适时地停顿，露出尴尬又不失礼数的笑脸。
郭姯便懂了，家委会对课程无意见，那就是对来上课的讲师们有意见。
姚校长说：“公平起见，第一次的课程主题想请三位老师抽签，抽到什么主题，咱就上什么主题，尽力而为就行，好吧？”
“我没意见。”柯学军可能喝惯了饮料，并不适应浓茶的口感，面前的茶只略呷一口，就再没动过。
小书也忙不迭表态，“我也没意见。熔姐，您呢？”
既非面试竞赛，又非真人秀策划，为什么要抽签？既然来上公益课，做不到倾囊相授也该扬长避短，怎么能跟儿戏似的？郭姯看向姚校长，姚校长却回避了她的视线。
呵。
“熔姐？”小书轻声问。
郭姯是特邀讲师里年纪最大的，更是资历最深的，所有人都在等她应允。
“我没问题。”郭姯笑着，见招拆招——更重要的是，她想弄明白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柯学军和小书年纪小，郭姯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率先把手伸进抽签箱。
纸箱空荡荡的，郭姯摸了好半晌才从角落里摸到张薄薄的纸片，她取出一看，见纸条上打印着两行字，“电子鸦片——菁才及其他学校接连产生的网络成瘾退学、休学现象。”
网络成瘾在青少年中确有逐年恶化的迹象，个别极端案例近年来也在网络上掀起不小波澜，郭姯思忖，就是这主题给的范围过大，不好拆解细讲，如何准备教案，需要深思熟虑。
柯学军和小书也各自抽出自已的课程主题，分别是网游上瘾机制和网络快消带来的欲望倾覆。
郭姯心说，这倒是小主题大文章，且各自对应了这两位的职业，柯学军有没有助理不清楚，小书这样成熟的带货团队，找人写稿是轻而易举的。
教学楼方向传来铃声，小书的手机随后响起，她抱歉着退到门外接听，柯学军见状，也说没什么事他就回家准备了。办公室里独剩下郭姯，她看向姚校长，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姚校长放低声唤她，“郭老师，我有话和你说。”
郭姯点头道：“您请说。”
姚校长说：“你之前在网络上的风波……不知处理得怎么样了？”
郭姯了然道：“您放心，一来所有传言都为不实，二来我个人已暂退网络，不会过多影响学校。”眼见姚校长露出为难神色，郭姯笑道：“与贵校签订合同是在网络事件后，想必你们也权衡过得失，现在又瞻前顾后……怎么了吗？”
姚校长忙赔笑，过会儿才说：“你刚来，或许还不了解，高二汽修2班有个叫薛文的男同学，因为沉迷网络，从上学期末就开始请假，已经三个月了。”
郭姯心中不快，从抽签起就诞生的不祥预感已然膨胀，她烦躁地想，总不能是抽了个下下签吧。
姚校长说：“你有所不知，薛文父亲的汽车厂是我们学校许多年的就业合作单位，双方关系非常友好，前两年他给咱们学校翻修了图书馆和综合楼，为咱们学校的综合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薛文的母亲也很重视教育，从薛文入学起就担任校家委会委员，在家校沟通方面更是矜矜业业，为学校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薛文的事真是牵挂了所有人的心。既然郭老师抽中了电子成瘾这个课题，能否请郭老师也想想办法，在实际的教学工作中，帮帮这个学生，想办法把他引回正途，带回学校？”
姚校长笑容满面，立意鲜明，与郭姯一人说话，却更像是与无数口舌交锋，要优先占据道德与情理的制高点，“这样一来，也可向家委会证明，我们引进优秀教师，开创崭新课程的决策是正确且先进的，是绝对以学生为本，以教学为主，以未来为考量的。”
郭姯一言不发，这类冠冕堂皇的话她听得多了，懒于计较其中真心假意。
“也就是说，课题成败，全在我能不能把薛文带回学校这件事上？”她故意明艳地笑弯眼睛，却因为语气冰冷，叫这笑灿烂得仿若盛开在寒冬腊月。
姚校长顿时语塞。
“姚校长，我是受邀来传道受业解惑的，不是来替你扛炸药包的，下次再在抽签箱里动手脚，掀的可就不是你的脸面，而是这整盘游戏了。”
郭姯从不与人激烈争吵，越恼火，越冷静，她只是看着姚校长，平等地对待每一份工作，每一个需接触的工作对象。
姚校长的脸逐渐涨红，面对郭姯深谙世事的眼睛，烂熟于胸的某些职场之道再也说不出口。
小书忽然进门，满脸歉意地说事情比较多，郭姯顺势与姚校长友善地道别，温和地说自已先回去准备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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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姯在事业上有话语权后，拒绝过很多工作，可是不容她拒绝的决定也更多，有些是迫于压力，有些是因为她心软。
言出必行果决刚毅的熔光只存在于网络上，现实里的郭姯事事羁绊，夜不能寐。
她不赶时间，在校园里散了会儿步，决定去趟菁才图书馆。图书馆需核验图书证，郭姯正要退到旁边给姚校长打电话，有人轻拍她的肩膀，朗声问：“你进不去吗？”
郭姯回头，见是个高大的男学生，虽没染发，出门前想必也没少在脑袋上捣鼓，穿着菁才校服，斜背着个空瘪的书包，自诩器宇轩昂，还非得露出英俊潇洒实则油腻的笑，“我帮你呀。”
不远处，四五个男孩高矮胖瘦地围在一块儿，正冲这边嬉皮笑脸地观望。
“我刷卡帮你进去啊。”见郭姯沉默，男学生又说，“你这么漂亮，没道理进不去。”
郭姯面无表情，并未把毛头小子的搭讪放在眼里，但她确实想进图书馆看一看，便侧身示意男学生帮她刷卡。
男学生在围观同学的怪叫声里帮郭姯刷开了门禁，又殷勤地替她压住门挡，春风得意地问：“美女，你叫什么名字？来我们学校干什么？找人吗？我帮你啊，学校我熟！我说这话你不要以为我是土狗，但我真觉得你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郭姯踏进图书馆一楼大厅，正中央的大屏幕正静音播放图书馆的展览信息，色彩笼住郭姯整个人，她下意识要答自已是熔光，却醒悟这既非网络更非生意场，而是在菁才职业高中的图书馆里。
“我叫郭姯，你很快会知道我的，”郭姯说，“到时候记得喊我郭老师。”
男学生蓦地睁圆眼睛，上上下下反复打量郭姯，举止轻佻，“你是老师？骗我吧。我们学校有这么好看的老师？你教什么？我去给你捧场啊。”
郭姯往一楼阅览厅走，男学生粘过来，想要加郭姯好友，郭姯拒绝后对方无动于衷，好在男学生的动静引来了图书馆管理员的注意，郭姯趁机溜走，进到图书馆深处。
郭姯是地道的南城人，南城重发展，更重教育，名校云集，流光溢彩，紧挨着的985高校便有6所，市中心的南城大学更是国人心心向往的顶级学府。南城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常在这些大学的校道里踉跄学步，游玩嬉闹，背上书包后，更是早早被规划了路线，要从小学时代便稳扎稳打，按中考排名进重点高中，头悬梁锥刺股，三年后上大学，最好再重新踏进南城大学的林荫道，做真正的南大人。
郭姯自小刻苦勤勉，更是南城孩子家门口升学路上的翘楚，她从重点高中考入南大，顺利保研后要不是经营自已的美妆品牌分身乏术，极大可能是要走学术道路进而留校任教的。
因此，郭姯从小到大最了解什么是学习，也最喜欢去各个学校的图书馆，翻翻书，看看那些专注学问的学生。
然而菁才职高的图书馆寡淡得很。
她从一楼走上三楼，各楼层的阅览室门可罗雀，她又去书架间徘徊，藏书之稀少，分类之凌乱，灰尘之深厚，全都让她蹙眉。
倒是在僻静处发现许多情难自抑的学生。
来之前，室友给郭姯打过预防针，可即便知道职高的特殊性，亲眼所见，还是不敢苟同。
任何时候都是优等生的郭姯转回大厅，从出口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