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视频
“帮忙？”郭姯来时已经确认肖芳宜每年都会领取菁才的贫困补助，可那点补助，若是真遇上什么事，也是无济于事的，“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姐姐。”肖芳宜看向她，又飞快地移开脸，“她沉迷于短视频，已经不能正常生活。我看到老师您把薛文带回了学校。如果连沉迷网游的薛文都能回来，您是不是也能帮我姐姐，叫她迷途知返，跟我一起好好生活。”
郭姯简直想笑。
肖芳宜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但再聪明的小孩因为没在社会上真正摸爬滚打过，缺少谈判的经验和累积出的勇气，当郭姯稍稍外显出一点嫌麻烦的情绪，她就慌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肖芳宜语速渐快，竭力要去证明什么，“她以前愿意一天打三份工，她总说勤劳就算不能致富，也能叫我们摆脱贫穷，过上差不多的生活！她一直鼓励我好好读书，比任何人都相信我能考上大学，她说等我考上大学，我们还在同一座城市相依为命，她可以在我大学附近找工作，这样我们仍然能够天天见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她起先只是休息时看点小视频，后来就不停地看，不停地看！耽误工作被辞退后，她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了！每一天！是每一天！任何时候她都拿着她的手机，家里永远都是那些视频的声音！只有当她睡着，这个家才能稍稍安静些！”肖芳宜意识到自已过于激动，在郭姯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我……我真的不明白，那些短视频有什么好看的？”
“直到那天我听了您的课。”肖芳宜说：“您说您也想工作来着，可是拿起手机无意间点开一个视频，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郭姯记得这是她第一节课。
“老师，我想跟您请教的，但我不敢，您看起来就很忙，而且学校里人多口杂，我实在害怕。”
郭姯问：“你想问我什么？”
肖芳宜很胆怯，可是当她问起这最关键的问题时，她直勾勾地看向了郭姯，眼里是汹涌翻白的浪潮，不管不顾的，“我不明白，那明明只是一个视频而已，怎么会关不掉呢？”
郭姯看她模样，忽地问：“你是不是尝试过强行关掉她的视频？”
肖芳宜怔住。
南城入秋后气温仍居高不下，午间地表如热锅烫脚，肖芳宜站在郭姯的阳伞下，脸上、脖颈上汗涔涔的，可秋老虎的风一吹，又激出个冷颤，叫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天夜里她忍无可忍夺走姐姐的手机，却被暴怒的姐姐骑在地上扇了一通耳光。
出租屋里原是水泥地，两年前姐姐下夜班，喊她下楼拿一大摞拼接泡沫垫，粉白相间的卡通图案，说是老板娘家孩子大了淘汰掉的。
姐姐兴高采烈地说：“扔了多可惜，咱们拿来铺地板，把屋里弄干净点，漂亮点，更像个咱们女孩子住的家。你不爱穿鞋，踩着这个，脚没那么凉。”
那天夜里，她们在家大扫除，一块一块地把小婴儿的爬行垫铺在卧室里，偶尔有些地方脏了，姐姐会用湿布反复地擦，怜惜极了。
后来，地垫脏了、破了。
再后来，姐姐把她压在脏兮兮的地垫上，一只手攥住她头发，一只手凶狠地掐住她脖子，歇斯底里地喊：“把手机还给我！把手机还给我！”
那是肖芳宜的噩梦，深深揿进她的头颅里，永远忘不掉。
见她不答，郭姯若有所思，“既然你听过我的课，就该记得我当时的课题是什么。”
肖芳宜说：“……鸦片，电子鸦片。”
“有些人中毒深，有些人中毒浅。”后半句话郭姯没说出口，在场的人理应心照不宣。
有些人能救，有些人无药可救。
郭姯继续往前走，肖芳宜麻木地跟随。
她们走到小区外，那是一条极狭窄的马路，两侧遍布快餐店，斜对角还有个农贸市场，气温高的正午，街上翻涌的气味令人作呕，肖芳宜已在此处生活多年，仍旧无法适应这样的条件，踮脚跨过一条油腻腻的排水渠时仿佛已经踩着一坨烂狗屎。
在短街尽头，确实有一家盗版的一点点奶茶店，巴掌大的店面，江读雪点了三杯冰奶茶后，他们三个人都站在门外等。
江读雪和郭姯实在显眼，引的往来路人频频相看，以至于肖芳宜更加局促谨慎，一句话都不说了。
伞下的阳光柔和地照亮她营养不良的头发和疲惫煎熬的脸，这一身打扮让她像个未发育的小女孩，可实际上，她马上要成年了。
郭姯轻声说：“你不是问我那只是一个视频，怎么会关不掉吗？”
肖芳宜点点头。
郭姯说：“小视频都很短，内容很精彩，能够快速吸引用户的注意力并提供即时的满足感，你站在那儿，什么都不用付出，甚至连用手指头移动屏幕都不需要，各大平台就会比老佛爷身旁的大太监更贴心地为你接连不断地送上你想看的内容，源源不断地满足你对新奇、刺激的追求。”
“看得越多，平台越能根据你的喜好精准推送，你与平台之间的心理粘性越来越强，久而久之，沉浸在网络上的你也成了平台最忠诚的一组数据。”
肖芳宜皱眉，“那人不就被物化了吗？”
郭姯说：“有些短视频能够触动人的情绪，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她想要获取类似的情感体验，就会主动索取。对她而言，那不是物化，反而是获得了人的强烈感受。”
肖芳宜并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感受，她问：“所以，没有人能从中脱身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