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充电
“听说你打了个电话，就把我们的麻烦灰飞烟灭了？”郭姯微微笑，目光里有江读雪很容易被蛊惑的成分。
比如某种称之为信任的关怀。
“还灰飞烟灭呢。”江读雪说：“我连响指都不会打。”
郭姯故作吃惊，中指抵住大拇指，举到江读雪耳旁连续打了两个响指，“像这样吗？我不会打电话但我会打响指，我教你……”
江读雪笑一笑，抓住她捣乱的手，摁在沙发上，叫她不要动。
郭姯真就不动了，因为被摁住手，身体微微前倾，歪着脑袋冲他笑。
又是咖啡又是水，她的口红淡了，嘴唇有些粉。
江读雪轻轻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转向正前方。
一声“干什么”没出口，郭姯就听他问：“你是不是猜我和我家又达成了什么协议，很大可能我还牺牲了？”
他说得直白，郭姯便也收起嬉笑，“我以为趁这个机会，你们双方互给台阶，他们喊你回家继承家业，你也可以跳出菁才这个流放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我现在工作、生活的世界不真实吗？网络世界，现实世界，原来的世界，现在的世界，”江读雪说：“哪来那么多世界？”
郭姯从他的手指间转回脸。
江读雪替她把话说完，“是你把这些分得太清楚了，好像现实的郭姯和网络的熔光必须分割得一清二楚，你潜意识里也把我分成了两个人，网络上的蓑笠翁和现实里的江读雪。你觉得江读雪属于那个‘原来的世界’，离开菁才，咱们的世界就不会再交集了。”
郭姯想一想，又在他手指间诚实地点点头。
“想知道的话你可以直接问我，不用去猜。”江读雪停顿片刻，“你胆子没这么小，十年前一穷二白的时候不也照样和富二代的我谈恋爱吗，现在都已经事业有成了，怎么反而更怂了？再不济，之前还敢把我压在草丛里揍。”
“那是之前。”郭姯说：“我之前乱说话不是惹你难过了吗？”
江读雪立刻想起他们一起吃日料那次。
郭姯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她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直言不讳什么时候该曲折委婉，但只要想到那一天竭力控制屈辱和愤怒的江读雪，想到他们之间的艰难求和，她所有的“勇气”和“应该”都会烟消云散。
“我就是怂。”她嘟哝。
怕自已惹他伤心，怕自已失去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不想再看到那一日的江读雪了。
江读雪叹一口气，“你跟我说一遍，江读雪。”
郭姯跟着说：“江读雪。”
江读雪说：“你那天电话里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
郭姯说：“你那天电话里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
江读雪终于松开她的下巴，垂落下来的手暗暗捻了下指尖。
他直勾勾看着她，“连起来说一遍。”
郭姯也直直回视他，“江读雪，你那天电话里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
江读雪笑起来。
空气里有微不可查的撕裂声，噼噼啪啪只炸响在郭姯的耳朵里，伴随这些天堵在胸口的不爽快的无影无踪，她猛然醒悟为什么时隔多年，不管自已变成什么样，依然会被江读雪深深吸引。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任何接近他的人，都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拂。
但他得活得多累？她突兀地想。
多累啊。
“没有牺牲，没有妥协。”江读雪回答她，“电话是我打给大姐的，让她把这事摆平，但我不会因为她摆平了我的麻烦就回家，或者离家，甚至出家。”
郭姯别开脸才没叫自已笑得过于开朗。
江读雪说：“想笑就笑吧，我还没见过你笑？”
郭姯推了他一把，奈何后者人高马大纹丝不动，还冲她挑衅地扬了扬眉。
这其实有点像郭姯记忆里那个江读雪了。
爱说，爱闹，爱欺负人。
“真没有别的附加条件吗？”郭姯问。
“真没有。”江读雪想了想，坦诚道：“我姐希望我回去，又担心我真回去，因为我能是她最大的帮手，也能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我妹倒是真心要我回去，但也不过是拉拢我对抗我姐。”
“内斗啊？”郭姯说：“不怕把家底斗没了？”
江读雪笑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郭姯识相地忽然对自已的手机感兴趣，当着他的面用密码解锁屏幕，“来，不是说我分得很清楚吗？今天就带你看一看熔光的网络世界。”
江读雪说：“你真的很记仇。”
郭姯撇撇嘴，又忍不住笑，她首先打开熔光的微博，信息铺天盖地，满屏的红点。
江读雪说：“我看过你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那你看看未关注人信息。”郭姯说。
江读雪点开未关注人信息，随机选中一个陌生人点开，灰屏里弹出系统提示：确认接收未关注人信息吗？如陌生人对你造成骚扰，人身攻击等，请直接屏蔽或投诉。
江读雪见郭姯点头，才选择“接收并查看”。
灰色屏幕消失，露出真正的对话框，对方发来一张赤裸的细男半身图。
下半身。
隐私部位浅浅打了个桃色爱心码。
江读雪感觉自已的眼睛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
郭姯看他表情，憋笑憋得肩膀耸动。
对话框下就是系统的安全提示：被他骚扰或人身攻击，您可以投诉或屏蔽对方。选项：投诉或屏蔽。
郭姯接过手机一边投诉一边说：“现在挺方便的，以前后台私信可不这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一眼看见。”
“我知道。”江读雪说，“但你这随机匹配到变态的概率有点大啊。”
“我看过柳旌的后台，她遇到变态的概率远胜于我。”郭姯说：“一方面她漂亮年轻，欺负她的代价很小，另一方面她喜欢玩游戏，游戏玩家里男女比例差异巨大，且小众的游戏社交平台对用户的保护相当简陋。”
“以微博举例，要求用户主动授权以接收未关注人私信的政策其实才刚刚宣布两年，从公告上看，这种调整是为了响应中央网信办“清朗行动”的工作要求，旨在加强言论攻击及网络暴力行为的治理。”郭姯说：“这么大的网络社交平台，改变也只能逐步争取和实施，即便这样，咱们也看到了，网络性骚扰、网络暴力还是层出不穷。”
“施害者觉得这只是一点点语言不当或者行为不妥，受害者却要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郭姯说：“一部分旁观者，即便心怀怜悯，也不能感同身受于受害者的恐惧和忧虑……”
她戛然而止，往后重重靠在沙发上，长长叹一口气。
江读雪问：“怎么了？”
郭姯思忖良久才说：“我有点迷茫。”
江读雪看着她。
郭姯转过脸与他对视，苦笑道：“三十岁了还谈迷茫，是不是有点幼稚？”
“迷茫与年龄无关。”江读雪问，“你迷茫什么？”
郭姯说：“《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的短视频纪录片播出后，我们收到了很多私信，看到了很多事。我从前觉得自已做得还可以，但看到他们的消息后，我觉得自已只是沧海一粟。在真正的人间镜头前，只不过是记录了短暂一瞬，却自鸣得意。”
她停顿片刻，眉头像是打了死结，“我想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但，怎么做呢？”
她又说：“我是不是应该找他们开个会，集思广益。”
“如果能让更多人看到，进而思考这些事，促使那些小众社交平台也升级系统保护用户的基本网络安全，小孩们上网也能更放心。”
江读雪笑起来。
他想，难怪公司里的人总说郭姯是卷王之王，是末世蛊虫，她的想法层出不穷，能往上爬，也能往下看。
从前唯唯诺诺把自已拘在网络里经营一个小小账号的郭姯，论成就，不如他们江家十分之一，却在有所成后迫不及待伸展双翅，意图荫蔽众生。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接受菁才的委托，来当老师呢？”江读雪突然问。
“啊？”郭姯怔怔的，隐约觉得这题他考过。
“那会儿熔光被网曝，刘总想舍弃我，我……我和柳旌一样，想离开网络，”她想起那个没吃完的大蛋糕，“大学室友来牵线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从没听过小孩子真情实感喊一句郭老师……”
“你当然听过。”江读雪说：“你从小一直听别人喊你爸爸郭老师。”
“嗯，但没人知道。”郭姯说：“小时候他陪我过家家，我也喜欢当‘郭老师’，他就总喊我小郭老师。我被她那句话触动了。我失去爸爸，失去家庭，就只想做网络上的熔光，可是熔光失利了，我又想做回郭姯。”
“你说得没错，我自以为把现实与网络分割，认为将工作和生活划清界限，郭姯是郭姯，熔光是熔光，自以为这样比较好，比较有效率，更能保护自已，实际上都是自欺欺人。”郭姯叹一口气，又从容地笑起来，“我干着差不多的事，却劝柳旌重新拥抱网络，这恐怕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问：“你旁观我，是不是也觉得傻？”
“不傻。”江读雪说：“我一直很喜欢你目标坚定勇往无前的样子。”
郭姯看着他，末了，笑着站起身，伸一个舒展的懒腰，笑道：“哎，我还是应该回学校去，回到小孩们身边去，多看多听，才能有灵感。”
“回到他们身边去，我就不迷茫了。”她俯身朝江读雪伸手，“握个手。”
江读雪握住她的手。
“滴——”郭姯握紧他，左右晃两晃，笑道：“充电成功。”
江读雪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