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童年
郭姯被扶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江读雪问厨房在哪儿，又问家里有没有柠檬和蜂蜜？
郭姯并不清楚，指了个方向，让他自便。她仰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追逐江读雪的身影，在他终于端来一杯蜂蜜柠檬水前，险些睡着。
“我没有喝醉。”话是这样说，郭姯依旧接过糖水，抿了一口。
“嗯，喝那两杯确实不会醉。”江读雪顺着她，就像顺着一只猫的脊背轻轻抚摸，“你只是有点累了，早点休息。”
郭姯轻晃玻璃杯，薄薄的柠檬片在微黄的蜂蜜水中扩散开细密柔软的晶莹果肉，细看还能瞧见一点极微小的气泡。她的视线逐渐迷离，声音却愈发清醒，“今天一天，你都想问我指甲受伤的事吧。”
江读雪盯着她，没有言语。
客厅部分只亮着一盏歪在沙发后的落地灯，歪七扭八还蒙着纱，说是拿过艺术奖，实际上刚空运到家里时，郭姯和阿姨琢磨半晌，也参悟不透其中的奥秘。
直到此刻，郭姯才明白，原来那是个作茧自缚却仍渴望被看见被理解的人。
“你是不是猜，我与徐老师的漂亮女学生有相同的遭遇？”郭姯指尖微颤，于是她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再加上今晚我遇见我继父的反应，更加证明了你不好的猜测，是吗？”
江读雪问：“你已经做好准备要告诉我了吗？”
郭姯侧身歪在沙发上，手指在自已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姿态软，声音也软，“我得告诉你，避免你胡思乱想，还得博你同情，未来再有什么事，念着我小时候可怜，不和我计较。”
江读雪偏过脸去，却没藏住脸上笑意。
“把手给我。”郭姯提要求。
江读雪便主动握住她的手。
许多陈年旧事不知从何说起，郭姯想来想去，低下头说：“我妈改嫁后，起先我是跟着住在继父家的，继父家还有一位继奶奶，继奶奶不喜欢二婚携带拖油瓶的我妈，最喜欢继伯父家的老大，她的大孙子。”
“这大孙子比我大许多岁，时不时就来继父家蹭吃蹭喝，他总嘲笑我是孤儿，偏偏继奶奶欺负我的时候他又站出来维护我，对我好。他教我学习，给我买东西，好像这个家里只有他是真正在意我，所以，当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时，我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我怕他再也不理我了。”
郭姯很想露出点时过境迁的大度笑容，但最擅长笑的她也笑不出来，“继奶奶很快就察觉到了他对我做的事，她很生气，把我打了一顿，又把我所有裙子都丢了，最后还把我头发剪短了——徐老师没干成的事她成功了。她还迁怒我妈，说我们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妈没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去寄宿。从那以后，我们只能在周末偶尔见面，继奶奶看得紧，他在家里再也没有和我私下接触过。再往后他上大学，寒暑假才能回家，我都快把他忘了。”
她微微一顿，“直到第一年寒假，继奶奶生病去打针，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他突然过来，非说他爱我，要和我谈恋爱。我……我……”她尝试调整自已，仍是说不下去，只能惨笑着转移话题，“你知道吗？我一直害怕这一天。”
江读雪想坐得离她近一些，郭姯忙不迭伸手抵住他胸膛，“不行，虽然我很感激在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天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但也因为是你，我随时可能会放弃，会逃避。你……你让我把话讲完。”
江读雪便正襟危坐。
“……倒也不必连手都不给牵一下，小气。”郭姯挨过去，把他端端正正搁在腿上的手拉走，紧紧握在手里。
“……”江读雪有时候确实不是很能理解郭姯。
被这么一打岔，郭姯倒是能继续回忆过往了，她飞快说：“他宣布要和我谈恋爱的那天，我继父回家了，把他从我身上拉走，阻止了一些事的发生。从那以后，我就不爱与人接触，尤其不喜欢男人。”
“所以，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郭姯看向江读雪，本来就漂亮的眼睛在柔软灯光下更是温柔妩媚又多情。
江读雪也看着她，默许她在自已面前掩耳盗铃。
有些事，郭姯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比如她的身体在年长许多岁的大孙子面前是毫无秘密的，比如继父抓到他们的那天，乱糟糟的还有两三个他的酒友。她赤身裸体，而继父并没有马上让她穿衣服，他们都用成年人审判异性的目光审判她，那个漫长的午后里，没有人关心郭姯只是个幼女，她却已经懵懂又惊惧地察觉到了男人们恐怖的欲望。
从那以后，她没有办法直视男人的眼睛，她总感觉自已在男人眼中永远穿不上衣服。
继奶奶后来大抵也知道了这件事，对她愈发严苛，视她为洪水猛兽。
她向母亲求救，可是母亲忙于照顾年幼的弟妹，无暇他顾，亦或者，她也不过是被弃军保帅的棋子，在无可奈何里，一次次不许她回家，让她在外头看似安全，实则自生自灭。
人总会长大，被脱掉的衣服也能重新穿回去，甚至于，郭姯已经能当着江读雪的面，含糊其辞地剖白这些事。
可她还是害怕江读雪严肃的脸，担心自已还是说得太多了。
“呃，徐老师说的那个女学生，可能有相似的遭遇，但我不是她。”郭姯无措地举起自已受伤的大拇指，强笑道：“我只是有点感同身受，也可能是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江读雪问：“你想告他们吗？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郭姯一愣，“那个大孙子……四年前去世了，过劳出了车祸，留下妻子和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至于我的继父，我应该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我查过他，他爱护我妈妈，关心自已的孩子，孝敬自已的父母，从来没做过违法犯纪的事，他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我。我当然可以让他付出代价，但是那样做，我是不是也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
“当然这和我坚持让柳旌报警是两回事，”她苦笑，同时也觉得自我矛盾，“就……条件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江读雪说：“我们能保护柳旌，但是当时没人能保护你。”
“……嗯。”郭姯的眼睛红了。
“……对不起，”江读雪说：“……我不知道这些事，那一年自作主张回来见你，想给你惊喜，却把你吓跑了。”
他留学多年，又是在性格最外放，爱情最热烈的时期偷偷来见心上人，光是初次见面那个毫无征兆的拥抱就吓得郭姯连夜做噩梦，要不是还尚存点礼义廉耻，见面第一个小时里，江读雪就恨不得把郭姯摁在墙上从头亲到脚。
年少轻狂的人总来不及细细体谅人心深处的磨难，也好似再少年得意的人也没办法与人道尽童年苦楚。
江读雪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相识在了一个错误的时间点，因为不能很好地照顾彼此，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如果换成现在的自已，一定能更好地等待当时的郭姯。
“……郭姯。”
“嗯？”
“我现在能抱抱你吗……”
话音未落，郭姯已经飞扑上前，毫无顾忌地搂住江读雪的脖子，让自已无所保留地依偎进他宽厚温暖的怀抱。
江读雪的手摁在她纤薄的后背上，轻轻地上下安抚。
“……谢谢你，”郭姯闷闷地说：“……对不起。”
“不客气，”江读雪微顿，又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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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读雪安顿好郭姯，顶着森森寒意走出小区，终于得暇掏出手机，33个来电，有父母的，有大姐的，有江覆鹿的。再看微信，也全军覆没于这群人之手。
江读雪有时候也挺匪夷所思，不都说自已是家族里的隐形者吗，不过是在没有报备的公开场合里吃了顿饭，何至于他们兴师问罪？
江覆鹿的未读消息最多，且直到前一秒还在发消息。
——回消息！
——回电话！！
——再玩失踪我现在就杀到你那破出租屋里！
——爸妈气疯了，你等着收拾烂摊子吧。
——和谁吃饭不好，为什么要和她吃饭？
——江读雪你这辈子都不能学会离郭姯远一点吗？
江读雪把聊天框拉到最底部，看见两张谢师宴上他与郭姯亲密说话的照片，他并未发觉自已被偷拍，但想来也不意外。
他给江覆鹿回消息，刚输入两个字，那头就催命地打来电话。江读雪注意到谢师宴前还充沛的电量竟然所剩无几。
“怎么了？”他迎着夜风，不自觉放轻声音，好似自已还在郭姯身旁，温柔地哄她入睡。
气势汹汹的江覆鹿片刻无言，“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江读雪已经步行至郭姯小区大门外的行道树下，他不想节外生枝，正要随口编造地名，身后一束车灯打来，他回头便看见江覆鹿那辆全球限量的跑车。
“……”江读雪看见车窗中伸出一只精致昂贵的手，远远冲自已比了个中指。
认命地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的下一秒，跑车在撕裂夜幕的轰鸣与摇滚声中飞驰而出。
江读雪等江覆鹿自已调低音量后才问：“心情好点了没？”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方冷冷反问。
江读雪习以为常，“他们找你麻烦了？”
“找不着你就来找我，骂不到你就来骂我。”江覆鹿说：“一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