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扭
全副武装的薛文被服务生领来包厢时可谓鬼鬼祟祟,半个脑袋探进来,还没看全乎,先吐槽道:“没想到披萨店也有包间。”
郭姯说:“把墨镜摘了。”
薛文忙不迭摘下他妈妈的爱马仕墨镜,随后,他看见肖芳宜,先吃一惊,后见常汝,再吓一跳。他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还要见这两副面孔。
这披萨店的包厢更像是一间专供年轻人的小型游乐场,正面墙上有全套KTV设备,边上还有两台正经游戏电脑,配备专业电竞椅,角落里更是一张自动麻将桌,边上就是饮料柜,饮料柜隔壁居然还有一排乐高墙和手作台,管你是动如脱兔还是静若处子,包罗万象,任君挑选。
房间够大,但薛文得找个熟人贴着才安心,在郭姯和江读雪之间,他只能选择不知何故杀气重重的江老师。
“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江读雪没有吭声。
室内的大桌子被一分为二,一半堆满了披萨、意面、小食和饮料,另一半铺满了各科目真题卷和练习册,郭姯和肖芳宜头挨着头挤在题海里,一直在小声说话。
薛文忍不住唤:“郭老师。”
郭姯头也不抬地应:“想吃什么随便拿。”
薛文收到郭姯消息时还挺高兴,此刻却很是惆怅,脑袋里频频回放前阵子他回学校补考时身陷社交囹圄,郭姯直接越过万水千山却只为把小小一个肖芳宜纳入怀抱的场景。
到处都是人,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薛文有点伤感地坐进快餐堆里,一边拿薯条蘸番茄酱吃,一边偷听郭姯和肖芳宜说话。
他边听边吃,边吃边挪,最后整个人都坐到她们身侧,目不转睛地看郭姯在草稿纸上演示解题步骤,薯条上的粘稠酱汁滑到指尖都浑然不察。
郭姯抽一张纸递给他,笑问:“我讲明白了吗?”
薛文说:“你一定是讲明白了,但这不影响我听不明白。”
“高考大题,你听不明白很正常。”郭姯说。
薛文撇嘴偷觑肖芳宜,意思是——那她听得明白?
这眼里的暗示不知怎的被肖芳宜看懂了,她憋闷地说:“放心吧,我也听不明白。”
薛文讷讷别过脸,不敢再多流露半分意味,可他又忍不住偷看桌上的真题卷,语数英,没一张是能读懂的。
太难了,他想,这就是高考吗?
“我帮肖芳宜参谋下高考的事,你家住得近,好久不见,喊你过来一起玩。”郭姯和薛文解释,“我最近工作太忙,连学校都去得少。”
“你们美妆大促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薛文问:“你们销量怎么样?你们那个明星礼盒,我妈买了100份,到处送人。”
“谢谢何姐。”郭姯笑起来,“大客户。”
听到明星礼盒一百份,肖芳宜偷看薛文,立即又埋头看题,他们俩中间只坐着个瘦瘦的郭姯,却像隔开一整片海域,遥遥如两个世界的人。
薛文从江读雪那儿要不到答案,便来问郭姯,“为什么常阎王也在?”
郭姯同他一样压低声,“他怕我们两个大的把你们两个小的给卖了。”
“保安都当到校外来了,他真的好敬业,”薛文欷歔,“难怪能当队长。”
郭姯低低笑了两声,又开始帮肖芳宜看试卷。
从语数英主科开始看,每个科目先过十份最近的练习卷,边看边问,边问边测。高二的薛文压根没接触过高考题型,学历最低的常汝也属于每个汉字都听懂但组合起来一头雾水的状况,他们俩很快坐到了大桌的正对面,一个吃薯条,另一个也吃薯条。
只有肖芳宜越听越心惊:郭姯毕业多年,再聪明的人工作多年也不可能保留高考应试的刷题手感,可她谈起这些年的真题卷和知识点,条理分明,步步为营,竟然真能做到替肖芳宜查缺补漏,谋划新方。
肖芳宜不傻,她知道郭姯忙,很清楚要做到这地步,对方私底下一定花费许多时间做足功课。
可这个人偏偏把处心积虑的相助当成一场偶遇,扮成举手之劳。
是在同情自已那可悲的自尊心吗?
肖芳宜不愿细想,她知道自已目前近乎于踩在悬崖边上,每日如履薄冰,许多事如果还像从前一样自我消耗,难免步入万劫不复。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格外想念姐姐,但她不敢向任何人借手机偷看姐姐的直播,她怕自已再哭出来。
她已经不想哭了。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郭姯终于结束了现阶段任务,对肖芳宜说:“巩固基础得分是你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真题卷里的所有错题你最好都再学一遍,仍是做不对的,你整理出来,我下回和你讲。”
肖芳宜答应着,麻利地收拾好桌面,替她把披萨拉过来,“你快吃吧,都凉了,对不起。”
薛文立刻重新凑到郭姯身边,“老师,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叫我过来了。”
郭姯笑问:“为什么?”
一直安静坐在沙发上的江读雪也终于走过来,肖芳宜立刻让开自已的位置,抱着书包坐到另一头,假意喜欢吃那份刚刚热过的意大利面。
江读雪坐到郭姯身边,替她打开一杯饮料。
“你想让我知难而退,是不是?”薛文胸有成竹地说:“因为我也想参加普通高考,你怕我重蹈覆辙,又不好明说,就顺水推舟,让我自已亲眼看看高考有多难。”
满桌的人都看向他,但肖芳宜立刻事不关已地低下头,常汝也很不以为然。
薛文看看郭姯,又看看江读雪,“是不是?”
郭姯笑道:“你变聪明了。”
“我就知道。”薛文嘟哝着,青春期的脸孩子气地撇来扭去,很快也释然了,“我确实又高估了自已的能力,我学习不如她,努力不如她,实在没必要和她比,比来比去,生活又变成了一场死循环。”
“脚踏实地,你会越过越好的。”郭姯欣慰地说。
江读雪看向郭姯疲惫却含笑的眼睛。
她说薛文做出的决定不好劝,那就不劝,只安排他来目睹高考的难度,叫他自省自悟。她也深感肖芳宜是个敏感痛苦的小女孩,不能用钱给她请老师,只能曲线救国,自已先复习出具体脉络,再来面授机宜,做一番举重若轻的态度,让所有人都轻松。
“下午回公司吗?”他问。
“嗯?”郭姯说:“嗯……三点半有个审题会。”
江读雪看一眼表,送完小孩再回家,午休时间大打折扣。“等会儿我送他们回去,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回来再送你去公司。”
郭姯笑道:“那你岂不成了司机?”
“我送吧。”常汝忽然出声,“大的和我一起回学校,小的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他阴森可怖的视线骤然盯向薛文,“行吗?”
薛文后脊梁霎时窜起电流,“行!”
听到要回去,肖芳宜立时放下叉子,“我吃好了,可以走了。”
“不着急。”常汝把一盘鸡翅推过去,“你们学了那么久,一定很饿,都把饭吃饱,别浪费。”
郭姯确实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完两块披萨,又盯上那只热气蒸腾的手撕鸡,但手撕鸡离常汝最近,她还没说话,常汝已经戴上手套,替她把烫手的手撕鸡撕成几大块后,再把盘子推到郭姯面前。
郭姯诧异地看他一眼,当着两个小孩的面,没有多说。
这顿饭平平无奇,中途因为加热过,本就普通的食物口味更差,但没有一个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抱怨过,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几句话。
但郭姯知道,有些关系已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