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飞蛾
江明月在“痴情种”三个字上咬字很轻,叫这么一个本该是讥讽的词,在春末渐长的白昼里也镶上一层闪光的感慨。
“那可能是我们家唯一的真心,却被你践踏得稀碎。”江明月对郭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觉得你应该为此解释些什么吗?”
“所以这才是江覆鹿在网络上对我围追堵截的真正原因,是吗?”郭姯颔首,“我知道她是为了报复我,也知道这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但我确实没有预料到当年的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会引发那些灾难。”
“你真的预料不到吗?”江明月并不信她,“你是最适应网络丛林法则的人,你还开了一堂课,叫《青少年网络生存课》,你一直都是赢家,包括这一次。”
郭姯说:“没有人能一直赢。”
江明月耸肩,“那当然。江覆鹿还是意气用事,非要玩以牙还牙那一套,看起来是她占了上风,实际上这么个过家家打法你随时都能反扑。”
她说:“对你来说,作品是最重要的,你和平台绑得紧密,普通人举报不掉你,但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找你茬,谁让你的作品和青少年关联度最密切,最具讨论价值的同时也意味着风险最高。把你的核心产品打散,你又受到竞业协议的束缚,一两年之内玩不出新花样,网络上就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到时候即便你求着别人网爆你,别人也对一个过气网红不感兴趣。”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有那么一刻,郭姯确实产生了自已被捏紧七寸的恐怖幻觉。然而这些致死的阴森都不足以盖过她得知江读雪那两年的遭遇后的心如刀绞。
她觉得自已应该说对不起,可又突然想起江读雪曾经坐在自已对面,雪山一般为这三个字簌簌颤抖的模样。
这真的是能用年少轻狂四个字粉饰过去的吗?
郭姯过去认为任何人都该承认他人的成长,但她现在迟疑了。
“我……”郭姯的声音像被黏在嗓子眼里。
“郭姯,”江读雪突然说话了,“你记得你去找江覆鹿前和我说的话吗?”
郭姯愣住。
“你说,不要怕。”江读雪说,“你知道我在怕,我怕得要死。”
“我怕我妹妹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我也怕你知道我的病,我还怕你知道那时候的事后因为愧疚因为责任和我之间产生裂缝以至于最终越走越远,我甚至怕自已控制不住这个病……但不管我怕什么,这个病都不是你导致的。”可能是太紧张,江读雪面对郭姯说这些话时眼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这让他英俊的脸刹那破碎又重组,像极了这些年与疾病抗衡的写照,“我接受过治疗,回国后进了公司,我的人生也曾有许多目标,并且想将它们一一实现,我兴高采烈地爬到顶端,以为能见到不一样的风光,然而金字塔顶的争锋和较量从来都是图穷匕见……到最后我失败了,我父母从来不认可失败,他们认为焦虑、抑郁都只是失败者的遮羞布罢了。”
也就是说,江读雪在离开公司核心管理层前,旧疾复发过。
离开,其实是自保,但在外人眼中,他就成了被放逐的对象。
郭姯理解了所有事。
不管是过度兴奋还是抑郁阶段,不稳定的情绪和高压的工作环境都会相互催化,直至把一个已经发病的患者撕碎,但江读雪又不能彻底脱离人的环境,他需要稳定的作息和日常生活,菁才高中无需带班的体育老师确实很适合他。
所谓的自我放逐,实际上是积极的自我疗愈。
他从没放弃过自已,他也渴望活下去。
所以在与自已重逢后,他忐忑、畏惧又拗不过内心的期盼,纠结着,挣扎着,最后近乎投降似的彻底站在了她身旁——他很清楚自已的状况。
如果郭姯不爱他,他就成了扑火的飞蛾。
爱可以是救赎,也可以是杀戮。
郭姯用力咬住下嘴唇,才勉强控制住自已颤抖的声音,“……你……”她又吸了口气,压下灵魂深处的震颤,“……我……”
江读雪静静看着她。
“我上去看一眼她,”江明月突然说,“接着我就去新加坡了,乐意明早能到,接下来几天她会陪着鹿鹿。乐意上回想把你带走,没成功,看看她这回能不能把鹿鹿带走。”
江读雪点点头,江明月其实已经转身走了,却又折返回来,大步流星走到郭姯面前。
“谢谢你救了她。”江明月很干脆地说:“我至今不喜欢你,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也不喜欢我自已。”她耸耸肩,“你很聪明,我欣赏你,如果哪天你被江覆鹿搞破产了,欢迎来找我,我能让你大展拳脚。”
江读雪无奈道:“姐。”
“是人就会输,输给江覆鹿不丢脸。”江明月伸出手。
郭姯握住了,“谢谢江总。”
一声江总喊得江明月挑挑眉,又笑了。
等江明月离开,本来都有千言万语想交代的郭姯和江读雪突然相顾无言,两个人坐回长椅,午后的春阳已经从鞋尖覆上他们的脸,明亮温暖,多晒一会儿,就能叫人忘却寒冬里的阴和湿。
郭姯靠在椅背上,高高地仰起头。
江读雪看了她一眼,也学她的模样。
过会儿,他听见她说:“我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江读雪“嗯”了一声。
“我改变不了过去的事,你就当我厚颜无耻吧……”郭姯说这话时眼里是湿的,声音也不如往常动听,“原谅我。”
江读雪从下托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抓揉了两下,“原谅你了。”
“谢谢你。”
“不客气。”
他们一起抬正脖子,看向对方,江读雪的手还摸在郭姯的后脖子上,肌肤相触,彼此熨帖。
江读雪先笑起来,郭姯也跟着噗嗤一笑,两个人眼里都亮盈盈的。
“你不要怕。”江读雪搂过她的脖子,让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郭姯说:“你也不要怕。”
又有一辆救护车从他们面前驶过,那块破碎的地砖再次被碾压。
“再晒会儿太阳咱们就回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