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维护
江读雪去古街老面馆排了半个小时队打包回来两份汤面，和郭姯一起坐在窗下吃。
黎明时下了场细雨，把原本升温的天又打回料峭的寒。
郭姯素面朝天，在薄雾一般的晨光下显出苍白与疲惫，江读雪的衬衫披在她的吊带睡衣外，比窗外的春风还要轻盈。
“好吃，”她吃一口面擦一次嘴，高高兴兴的，“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们家还是只卖到9点吗？”她问。
“有时候8点就关门了。”江读雪说。
“啊……”郭姯问：“那得起多早过来排队啊？”
江读雪说：“要上早课的话都起得来吧？”
郭姯瞪着眼睛笑起来，“你知道南大有多大吗？十年前从我们本科宿舍来这儿骑自行车都得半小时！”
江读雪低低地笑，“那是你骑太慢了。”
郭姯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放下筷子，手脚并用地模仿蹬车，“18、9岁骑车怎么可能慢？更何况是要去吃饭！我恨不得飞过去！”
她抬手握着看不见的车把，在江读雪身后左右晃着，逐渐从踩脚踏车变成骑摩托车，突突突地拧油门，嘴里也喋喋不休，“我20岁的时候也是很朝气蓬勃的好吗？”
江读雪忍俊不禁，转身胳膊一揽一收，把她拉到自已腿上坐下，说：“先吃饭。”
郭姯就坐在他硬邦邦的大腿上，把一碗面吃完了。
江读雪替她揩去嘴角的一滴清汤，轻声问：“怎么样才能让你睡久一点？”
郭姯脱口而出，“长眠吗？”
江读雪轻轻拧了一下她这张烦人的嘴。
郭姯乐道：“顺其自然呗，人本来就是年纪越大觉越少的。”
等在这间简陋的小出租屋里各自收拾妥当，再出门，已是精神抖擞的江老师和意气风发的郭老板了，帅哥美女从羊肠小巷里前后脚出来，连潮湿的风都吹出了氛围感。
坐上车，郭姯抬头便能看见那扇绿漆斑驳的老木窗，她说：“我真喜欢这里啊。”
“不会觉得很不方便吗？”江读雪问，“你只带了个很小的行李箱。”
“不会啊。”郭姯说：“这样看来，我的生活必需品其实很少，一点穿，一点吃，一点用，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不是也住过这样的小公寓，如果喜欢，为什么又搬走了呢？”
“不知道，”郭姯回忆着，“那时候总觉得哪里都不好，窗户太旧，地板太破，墙壁太脏，房间太小，卫生间的地漏永远堵着水，洗完衣服还得踩着凳子挂到窗户外……好像都是不开心不满意的事。”
“那现在呢？”
“现在再去看，好像都不成问题了。”郭姯笑起来，“长大真好啊。”
江读雪说：“还有一个问题，咱们再买一个枕头吧。”
“为什么？”郭姯说，“我不嫌你胳膊硬啊。”
“但我胳膊会麻。”说完，江读雪先笑起来。
郭姯边笑边打他，被他拉过去，压着后脑勺亲了一下又一下。
把郭姯送去公司时，他们在停车场再次遇上小温。小温熬了个通宵，没敢开车，是她爸得知后清晨赶去她家亲自把她送来公司的，得知碰上领导，温爸立马下车问好，反复感谢郭姯平日对女儿的照顾，即便不认识江读雪，他也毕恭毕敬，领导长领导短。
温爸宠爱女儿在公司里出了名，郭姯与他开玩笑，说这些天都快把小温榨干了。温爸说于公于私小温都得担起重任，又说他们全家都相信郭姯绝不是网络抹黑的那种形象。
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温着急上楼汇报工作，让她爸赶紧买菜回家。
郭姯也与江读雪道别，和小助理低声交谈昨夜事情的进展，走远了。
温爸时常来公司接送女儿，热情洋溢地给江读雪指了条近路，随后也离开了。
离开前，他还是和江读雪说，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江读雪也说，肯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从回到菁才起，一切就都变了。
停车场里停了一辆气派的商务车，江读雪路过时，等候的司机特地下车朝他躬身，江读雪颔首示意，径直去了行政楼三层的大会议室，刚出电梯就有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拦他，喊的不是江老师，而是江先生。
江读雪穿普通的运动服，背一个两三年的旧款运动包，目不斜视往前走的时候，喊他江先生的人不敢真拦，远远招呼着江老师的一位教师却直接挡住了他。
是高二计算机班的徐老师，柳旌的班主任。
“江老师，你听说了吗？”徐老师把他拉到旁边，压低声急切地说：“学校要把《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停了，因为郭老师昨天的课被放到网上，今早校门还没开，家长们的投诉电话就打进校长热线了！柳旌给我看了很多网上的评论，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得想办法帮郭老师澄清这些误会。柳旌说会找认可郭老师的学生们写公开信，我也想组织下老师，这边想来想去打算找……”
她话未说完，大会议室的门被拉开，江覆鹿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读雪。
几天不见，她瘦了，眼底已无从前发扬蹈厉的神采，像是仅余一点偏执支撑了整具躯壳，有种光明底下活见鬼的阴鸷感，非要做点损人不利已的事。
她偏了下脑袋，讥笑着示意江读雪进会议室。
江读雪便往里走。
大会议室里只坐着学校高层管理，姚副校长坐在最末端，瞧见江读雪，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张。他是《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的负责人，将近一年时间里，他会尽量陪着三位讲师上完每一堂课，他付出心血，也曾收获成就，如今课程面临僵局，人微言轻，他是最无奈的那个人。
“为什么停课？”江读雪环顾四周，朗声问。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江读雪是谁，也知道他和郭姯关系匪浅。
陈校长面露难色，只能解释道：“郭老师和小书老师引发的网络霸凌事件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学校的日常教学和声誉，尤其是昨天，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公开了学校的教学内容，这……”
江读雪问：“是小书擅自做主接受吕鸿的访问，污蔑郭姯，进而导致公众对《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和它的系列视频产生误会，昨天被传播出去的课堂视频，源头也在学生，怎么，就因为郭姯流量大，所以所有人都朝她开炮吗？”
在座哪个人会不明白关键所在，可是说好听叫壮士断腕，说难听叫弃军保帅，比起郭姯，保住学校的利益，进而保住他们自已的利益，那才是最重要的。
更别说，这里头指不定还有他们江家自已的分歧，否则为什么今天主持会议的是从不踏足菁才的江覆鹿，而不是已经在菁才任教一年的江读雪？
哪个人精，或者说，哪个傻子爱蹚这样的浑水？
打江读雪进来就一直倚墙而靠的江覆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她站得远，看江读雪就跟看戏似的。
“你以什么身份在这么重要的校务会议上发表高见？”她故意拖长音问，“啊，这会儿想起你也姓江了吗？”
“我当然姓江。”江读雪说：“我不仅姓江，我还是菁才的老师。”
他没有继续理会江覆鹿，而是走向江覆鹿的助理，问：“我没有带电脑，能不能借用你的电脑？”
助理立刻看向自已老板，后者点点头，他才从座位上让开。
江读雪打开他们从前惯用的工作软件，登录自已的账号，打开一份报告，并抬头示意江覆鹿关灯。他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用最平常的态度，却理所当然地指使着这间会议室里最有身价的那个人帮忙。
看客们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年轻助理脸颊上的肉都绷紧了，然而江覆鹿什么也没说，“啪”一声关掉了灯。
会议室的屏幕上出现了标题：教育领域负面舆论事件盘点分析。
报告的第一部分是教育负面信息传播概况，根据官方网站舆情统计，全网教育领域相关信息量较去年同期增长超两成，舆论对教育领域的关注度和讨论度显著提升。
统计数据里还有上榜负面话题内容分类。
“学生人身安全相关话题数量最多，涉及校园配套设施、师德师风和校园食品安全等话题，数量均超去年同期显著增加。”江读雪俯身在“师德师风”模块轻轻一击，屏幕跳转到“师德失范负面事件信息量统计”，以信息量排序统计时间内几大校园负面话题。
一是高校教授酒后涉嫌强奸女研究生，二是高校工作人员涉嫌发表不当言论，三是一中学女教师被曝婚内出轨，四是一小学体育教师被曝骚扰初中生，五是高中老师凌晨约女学生外出强制亲吻。
触目惊心的标题，让人惶恐不安的信息量。
“你们强加在小书老师和郭老师身上的师德问题，和公众领域真正的师德问题相比，简直是无稽之谈。而这还只是排名第三的负面话题。”江读雪说：“由此也可见，郭老师被人栽赃陷害的这件事，远没有到触犯底线的地步，多的是转圜角度，何至于让你们夜不能寐，着急断尾求生？”
陈校长在他直勾勾的注视下，尴尬地转移了视线。
江读雪紧接着给出了去年下半年以《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和郭姯团队制作的菁才微视频纪录片的网络数据。
《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的正面信息量统计数据远远高于以上所有负面信息量数据总合，而紧跟在正面热搜之后的就是菁才职业高中在#青少年网络生存课#这个年度话题下的各项增值数据。那才是校方实打实的收益。
“如果我们现在放弃这门课程和两位老师，不仅会失去一次正面教育学生应对网络暴力的机会，还会消耗这一年借由《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积攒的口碑，甚至动摇到菁才在南城职高里的窗口形象。”
“教育本身就是敏感话题，在人为引导之下，故意把小书和郭姯的个人事件关联叠加到教育方向，明显加剧了负面情绪的堆积，如果菁才没有迎难而上，妥善处理，当有相似情形，或具有公众心理伤害性的教育领域负面事件再次发生，甚至只要公众舆论对教育行业产生质疑时，首当其冲要面对焦虑家长和愤怒网民的，永远都会是菁才。”
“更重要的是，无视重要教师的付出和心血，未来谁还会愿意在这个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坚持下去？我们需要展示学校的担当和责任感，而不是一味退缩，”江读雪俯身，伸展的双臂稳当地支撑在会议桌上，一锤定音，“更不是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流言的俘虏。”
陈校长在一位股东的授意下，无可奈何地反驳道：“江老师，您说得很对，可是展望未来的前提是我们要守住当下，如果我们连学校都保护不了，那我们还谈何未来？”
“保护学校，守护象牙塔，这没有问题。”江读雪说：“但是，优秀的教师本身就是学校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江读雪站直身，屏幕上出现新的内容。
“从校方的直接利益来看，如果我们现在放弃这门课程，会带来以下几方面的损失。一，声誉损失。公众会认为学校缺乏勇气和支持正义的能力，这会对学校的长期发展造成负面影响。相反，如果我们理性支持《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加强与媒体的沟通，澄清事实，消除误会，不仅会赢得公众的信任和支持，还会提升学校的知名度和声誉。”
“二，经济损失。《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及相关短视频为学校带来了大量的正面关注和宣传。分管财务的阮校长和分管招生的姚校长想必体会最深。加大对这门课程的保护，继续将它作为学校的特色项目，继续开发相关视频系列，才能进一步巩固我们的领军位置。”
“三，学生满意度损失。不管是学校统计还是学生们私下投票，这门课程的满意度都很高，非常高。”
“四，家长信任损失。你们接到的投诉电话仅仅代表了一小部分容易受影响的家长，大部分家长更希望看到学校积极应对网络暴力，切实保护学生的权益。什么是校方责任？放弃是责任，守护更是责任。”
“已经有许多案例摆在你们面前，稍微动动你们的手指头，就能从网上搜到真实的信息和声音。”江读雪最后说的这话极不客气，是有那么点从前君临天下的余威在的。
但更多人还是看向了江覆鹿。
江覆鹿故意不说话，会议室里的气氛迅速降至冰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