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发声
顾忌着小助理就在旁边,姚校长把江读雪拉到边上。
“白纸黑字的合同,”江读雪本来要问法务那边看过了吗,转念改口道:“行政主任怎么说?”
“童主任没看,就是早晨突然过来一组律师,说是董事会的人,和陈校长说不计代价也要解除和郭老师的合作。陈校长不敢大意,立刻约刘处长过来开会,这不一群人还在讨论呢。”
“陈校长让我找机会过来问问你和郭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郭老师不是……”姚校长悬崖勒马,差一点咬破舌尖,“不是合作得挺愉快的吗?”
江读雪默然不语。
“你说这怎么弄的呢?”姚校长心急火燎,又不敢催江读雪,他已经从薛家谢师宴上得知江读雪的真实背景,尽管从他入职起就谨言慎行地捧着,姚校长还是惊得整宿失眠。
他猜过江读雪可能是某位校董的亲戚,却绝没猜过他会是江家中坚一代里的老二。菁才行政楼中庭花园里至今摆着他江家太爷爷的半身石像,以纪念他们江家在菁才创校时的鼎力相助。
教室里,郭姯快步返回讲台。
屏幕上重现本期课堂主题:在网络性骚扰中,青少年如何求救与自救?
她就那么站着,素白长裙外套一件简洁大方的改良西装外套,袖口微卷,露出纤瘦细腻的手腕。她面朝所有人,嫣然一笑。
教室里逐渐安静,就连热锅上的姚校长也忽地如窗外的雨,渐稳了。
郭姯用清晰有力的声音最后分享了两个真实案例,没有回避任何细节,但又以极其恰当的方式处理了敏感内容,确保每个字句都能触动听众心弦而不至于造成伤害。她最后强调如何识别网络性骚扰的迹象以及遭遇骚扰时应采取的及时措施,包括记录证据,寻求帮助以及如何使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已。
江读雪看向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郭姯和一众求知、无畏又天真的学生,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传道受业解惑的使命感。
“姚校长,你觉得这堂课的意义是什么?”他问。
姚校长的目光穿越教室里昏暗的光影,定格在郭姯身上。
为了阻止郭姯被撤换,更为了阻止青少年网络生存课被腰斩,姚校长身心疲惫,其实已经无暇顾及当下这一节课的内容,所以他迷茫地“啊”了一声,绞尽脑汁地答:“意义是……指导了青少年在网络性骚扰中的自救和求救策略?”
他羞愧地意识到自已只是把郭姯的课堂标题念了一遍。
这和那些从不好好上课的差生有什么区别?
“如果只是要指导策略,信息时代尽管打开搜索引擎就好,或者AI也能教会你更具体的步骤……学校教育的意义远不该只有传授知识。”江读雪也是边想边说,故而声音缓慢沉着。
在满座学生中,他仿佛也看见了自已。
一个曾对家庭和世界报以热忱,却又逐渐平庸,失去棱角的自已。
“学校是学生初次踏入社会的小型模拟场,通过与同龄人及教师的日常互动,学生学习如何建立友谊、解决冲突、对抗压力、合作与分享……这些是他们未来参与更高级更广阔社会生活的重要基础。集体生活更能帮助学生理解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培养他们的社会责任感、道德观念和公民意识。”
“啊,我是很认同小江老师你说的这些话的,”姚校长点头附和,“这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学校教育要重视学生们社会性人格的培养,不能唯成绩论,尤其我们职高更是拥抱社会教育的!”
“但是我刚来菁才的时候,觉得这儿更像一个斗兽场。”江读雪说:“每一间教室就是一处暂时羁押青春期困兽的笼子,只要坚持到下课和放学,大部分笼子们就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学生们私下如何,笼子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姚校长尴尬地想反驳两句,江读雪面无表情的脸又打消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也想说你才进菁才几个月,你才从事教育行业多久,你就大放厥词,事实上,你懂个屁!
但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哪怕江读雪年纪比他小很多,哪怕对方明面上是他的下属教师。
“我不是在讽刺什么。”江读雪看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苦笑。
“啊,没有的事!我知道你是关心菁才才会这样发自肺腑。”姚校长忙说:“我们当然都很清楚郭老师上这些课的意义,但是董事会那边担心郭老师网红的身份可能给菁才带来负面影响,他们似乎认为她的某些言论和行为不够‘体面’,把教育娱乐化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良久,江读雪都没有说话。
姚校长手机震动,他掏出来一看,一张脸就像大苦瓜上挂着俩小紫茄,“嘶……小江老师你看这……陈校长在催了……肯定是那群律师把他逼得没办法了。”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你和律师们说说?”
江读雪说:“我和他们说没有用。”
姚校长沮丧地问:“那你和谁说有用呢?我真怕他们直接过来找郭老师,别看郭老师很好说话的样子,她是遇强则强,两边律师较起劲来,互相斗法,遭殃的是咱们的课和学生啊……”
“要不然,”姚校长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读雪,“咱们先把课停两周?大伙儿好好讨论讨论?就是可惜了郭老师的运营方案,那都是她的心血……”
“课程不会停,”江读雪打断他,“学校和郭老师的合作也不会结束。”
“那必须的啊!”姚校长笃定极了,期待地看着江读雪。
江读雪看向郭姯。
随后,他终于拿出手机,给江明月打电话,“姐。”
“嗯。”电话那头,江明月正在开会,她没有避开任何人,满室光鲜亮丽却吵得穷凶极恶的骨干精英们立时噤声,就连刚刚被亲姐摆了一道的江覆鹿都忍耐着沉默,只攥紧笔,重重地戳在笔记本上。
江读雪说:“爸的律师正在菁才里。”
“我知道。”江明月说,“我以为鹿鹿提醒过你。”
江覆鹿抬眸瞟过去。
“让他们回去吧。”江读雪淡淡地说。
江明月问:“交换条件是什么?”
江覆鹿讥讽地笑了。
“没有条件,”江读雪说:“他们妨碍到我了。”
江明月不置可否,“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日子太顺利才会觉得无聊了,无聊的人才会被无聊的事吸引,差不多该收收心回家了。”
“不。”江读雪毫不犹豫地拒绝。
江明月问:“因为她?”
“因为我自已。”江读雪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顺利、无聊但不断妥协的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拒绝你们。”
江明月的声音听不出丝毫不悦,“荣耀吗?”
“不,甚至有些痛苦。”江读雪说:“我刚刚听了一堂课,原来通过正面鼓励、成就认可的方式,教育是可以帮助学生建立健康的自我形象,增强自信心,让他们勇于面对挑战,追求目标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江读雪问:“为什么我们从前竟然觉得比登天还难。”
江明月沉默了,她看向江覆鹿。
后者冲她做了个鬼脸,以庆祝她在江读雪那儿吃的瘪。
没有正面鼓励,没有成就认可。
她们自小就是通过不断斗争与内耗来获取自信与价值,一旦失败就会变成江读雪这样的家族废物。
但也是这个废物,打小慰藉着所有人的灵魂,也威胁着她们奋力拼搏的地位。
就因为他是个男孩。
江明月想起自已扇在他脸上的耳光,那么大的男人了,当众出丑,却像是没有自尊地轻易原谅了她。
爱有很多种,宽容是爱,妥协是爱,如今,他要带着他的爱奔向另一处。
江明月突然难过起来,她揉揉眉心,“郭姯想做的那些事,短时间内确实能为菁才带来关注度,但不可否认的是,风险比机遇更大,到时候谁来承担责任?陈校长吗?他一个急功近利的人,恐怕自已都没搞清楚状况吧?到时候再与郭姯撕破脸,以郭姯的能耐,能把菁才摁在地上踩。董事会想悬崖勒马,其实是有理有据的。”
“郭姯有契约精神,不会主动挑事。”江读雪说:“信不过的话,我也可以签署担保协议,但得先和她商量,不能自作主张。”
“发什么疯?”江明月忍不住骂人。
听见她骂人,江覆鹿忍不住笑出声。
江明月冲她翻了个白眼。
通话结束,江读雪转向殷殷期盼的姚校长,说:“你回去吧,他们很快就散了。”
这通电话听起来平静,但姚校长听得出内里波澜诡谲,他不敢多打听豪门秘辛,道谢过后匆匆离开。
“……网络空间里,沉默绝不是保护自已的方法,勇敢发声才是。”郭姯掐着下课铃响前一秒说完最后一句话,“今天的课到此结束,咱们下回见。”
在蜂鸣着骚乱成团的学生中,郭姯遥遥望向教室后排,却已经不见江读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