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下
下课后,学生们鱼贯而出,姚校长自觉守到最后一刻,驱散了教室里最后一批八卦的学生,才一步三回头地最终走出教室。
把郭姯和江读雪留在空荡荡的梯形教室里已经成为他的责任。
郭姯退出文件,关闭电脑,把形同虚设的点名簿塞进包。
江读雪半倚在讲台那儿,目光始终追随她,眼里一直笑着,像是看着一块璀璨的钻石,最重要的是,那钻石还属于他。
多么叫人欣喜自豪。
郭姯被他笑得莫名羞赧起来,“你能不能说点什么,不然我紧张。”
“紧张什么?”江读雪揶揄她,“课上得这么好。”
郭姯忍俊不禁,轻轻地嗤了一声,等她手指在背包的金属扣上反复摩挲过四遍后,才在寂静的教室里悄悄地问:“如果世界变得更好,你喜欢吗?”
“当然。”江读雪说。
郭姯说:“我也喜欢。”
他们相视一笑。
“郭姯,”隔着讲台,江读雪上身前倾,靠近郭姯,缓慢又珍重地说:“我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不管那时候有没有遇见你,我一定会发病。我身边的人,那些自称和我血浓于水的人,没有一个认为自已该承担这个责任,他们不愿意承认这种病,更忌讳任何人提起家族基因的问题,他们一方面认为这只是弱者逃避竞争的借口,另一方面又畏惧于它的影响,害怕它真的把我带走。”
郭姯轻声问:“哪怕江覆鹿也发病了呢?”
“那也不过是家里又多了一个懦夫而已。”江读雪的哂笑一闪而过,在布满光影和尘埃的安静教室里,他不想把任何负面情绪留给郭姯,“……”
但郭姯也往前倾,双手托住他的脸,“你不是懦夫,你是我的。”
“我的。”她笑眯眯地又强调了一遍。
江读雪也笑,随后问:“你见过了江覆鹿的样子,还不怕这个病吗?”
“成年人谁没点毛病呢?不是精神上的就是身体里的。哦对。”郭姯从包里掏出一枚红色爱心贴纸,撕开背胶,粘在了江读雪的胸口上,“我也喜欢每一颗跳动的心,我不仅喜欢心,我还喜欢有心的你这个人。”
她点一点他的胸口,笑出了声。
江读雪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郭姯问:“你以后想做什么?还留在菁才吗?”
“我来菁才前几乎已经放弃了未来,活下去就行,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江读雪想了想说:“但是这一年来,我想试试别的。”
“试试什么?”郭姯问,她的眼睛里全是平等的期盼和支撑。
“我也想尽我所能把一个更好的世界捧到你面前,”江读雪笑着回答:“世界这么好,我们一起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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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读雪也和常小在说他想试试,却没具体告知他究竟要试试什么。
只不过接下来一周,常小在时不时就会收到江读雪的召唤,要自已去找他补文化课。
补课地点不定,补课时间临时,补课内容随机。
要说江读雪敷衍,他讲题时又备足了功课和耐心,遇到常小在不会的基础题,能随时根据他的程度退至小学,一点点从基础应用练起,遇到常小在会的,又能举一反三,高效率地讲解初中数学概念,题型从简单到复杂也是信口拈来,以至于常小在产生了疑惑,“你们体育老师数学都这么好吗?”
“还行吧。”江读雪说。
相处几天后,常小在逐渐放开,不受拘束地问:“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江读雪说了他的母校,因为是外国学校,常小在没概念,过耳即忘,“我只知道南大,郭老师就是南大的。”
他问:“南大厉害还是你的学校厉害?”
不等江读雪回答,他又自已抢答,“肯定是南大,要不然郭老师为什么去南大?”
江读雪忍俊不禁,却也赞同,“郭老师从小就非常优秀。”
常小在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但我现在觉得你也很厉害。”
江读雪不以为然,“因为我会教你数学题吗?”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常小在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在汽修厂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个客人,长得又高又壮,要是挨你揍,肯定很疼,可是你问我想不想走的时候,我又觉得,你长得还是不够高不够壮,你不一定能在老李的地盘里救我回家。”
江读雪问:“我得多高多壮才能让你相信我能救你回家?”
“那得三头六臂吧。”常小在说完自已也笑了,“我之前怎么会怕你呢?你这人一点也不吓人啊。”
江读雪也笑,他来时给小男孩买了冰饮,到这会儿杯中的冰块已经悉数融化。
南城的天越老越热,知了已从地底深处踊跃爬上高大的树,成天叫嚷不休。常小在翻了两页膝盖上的数学书,把它轻轻放在看台的座位上,双臂向后支撑身体,仰望起万里无云的晴空。
“我爸问我喜不喜欢菁才,适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时,我总说我很喜欢,适应得很好,交到了不少朋友。”常小在说:“但我心里觉得自已不配呆在菁才里,这里的人也不会和我做朋友。”
江读雪问:“为什么?”
常小在憋了一口气,又把它们泄出去,“我太烂了。”
“这个世界就像一座金字塔,你和郭老师读书的学校,你们周围的同学都是很聪明能干的人,芳宜姐姐想考去的学校在你们之下,她从前想上又没考上的高中还在那下面,再往下,才是菁才,我在这里呆了两个月,这里的学生总是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已,但是我知道菁才在同类学校里其实也很好,我爸说有些县城的普通高中都比不上菁才。很多很多学生连菁才的门槛都踏不进来,这样的人很多,但金字塔里是听不见他们声音的,那我呢,我就是原本连菁才都进不来的人之一。”
他没头没脑地说这些,江读雪却听得懂。
“你被关在汽修铺里时,是不是觉得自已被全世界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你的声音?”他问。
常小在思忖良久才说:“难道不是吗?”
江读雪宽厚的手掌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压了下。
“……江老师,我不应该只是在这里读书。”一只飞鸟路过他们头顶,小男孩望着它远去,迷茫地问:“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江读雪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好久,常小在坐正,抚掉手掌的灰,“你到底要找我试什么?试能不能提高我的成绩?”
江读雪耸耸肩,仍旧不回答这个问题。
常小在的功课不是短期内就能补全的,江读雪能给他讲数学,语文却不行,他从小生活在国外,基础的文化知识和语言运用都没问题,但涉及到应试,现代文阅读十题九错,更别说古汉语知识。他和常小在同步测验了一张高中卷,分数不相伯仲,叫郭姯笑得前仰后合。
郭姯向来主张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可常小在排斥外人,不管是谁付的学费,只要有花销,他就坐如针毡。从入学起,还真只有江读雪这种看起来很随便的补课风格对他起效果。
莫文已经收到了退休的正式通知,学校里其实已经没有他能插手的工作,但那个孤零零的家留不住他,他总想往学校跑,看看这,问问那,起初同事们还热情相迎,但大家都是挣扎在琐碎教学工作中的凡人,时间稍长,就没人有精力陪莫文了。
郭姯并不时时呆在菁才,莫文便锁定了江读雪。
几次后,江读雪问莫文,“你会教语文吗?”
“啊?”莫文反问:“小学的吗?”
江读雪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空虚寂寞的莫文求之不得,欣然允诺。
如此一来,常小在的日常补习老师里又加上一名教语文的计算机老师。
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