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疾病
从重逢起,郭姯总觉得江读雪身上时不时透露出点可怜的神态,但因为爱意的遮盖,她更多时候会把这种可怜当成可爱。
倘若掀开爱的滤镜,江读雪在她面前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自相矛盾的,回避现实的,悲观多疑的。
他和江覆鹿最大的区别是他主动逃离能赋予他权势的背景,而后者争权夺势,又喜欢用权势威压别人……如果他们兄妹之间并无本质的差异呢?
郭姯混乱地想,她知道江覆鹿是有点毛病的,对方的症状太明显:焦躁易怒,总是处在极端的情绪波动中,她喜欢飙车,置自已与他人生死于不顾,这是典型的异常兴奋和冒险行为。
倘若再往前推测,在工作上充满能量的江覆鹿会不会是一种病态的夸大自我?那么她今天从电话里透露出的另一种软弱和沟通不畅——明显的情绪低落——会不会同样是病态的表现?
有个答案在郭姯心里呼之欲出。
同时,此前如汩汩溪流的恐惧已汇聚成江河,正排山倒海地冲袭她的心智,叫她向来笔挺的脊梁上涌出阵阵寒意。
“郭总,你怎么了?”
她已经听不见对面的投资人正和自已说什么,只机械地抬手挡了挡,“……对不起……我……”她说了两句,却连自已都听不清自已的声音。
“不舒服吗?”投资方的团队都盯着她的脸。
郭姯的脸已经煞白,春末微潮的天里,她忽冷忽热,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栗。
“……我……”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郭姯闭上眼睛,说服自已冷静。
猝不及防的猜想和亟需解决的现实,她都必须接受。
只有接受,才能面对,方可解决。
很快,郭姯睁开了眼睛,她的指尖不再发颤,而是用力抓住会议桌上的手机和材料,起身冲众人歉疚地笑,“很抱歉,我有急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啊?”投资人也站起来,“这么着急……”
“很着急。”郭姯说:“在您之前,江覆鹿约我吃午饭,被我晾到现在,我突然很想去见她,听听她到底想跟我谈什么。”
听见江覆鹿的名字,本想浑水摸鱼的对方面面相觑。
“如有诚意,随时欢迎。”郭姯笑一笑,虚弱但美丽的脸就像雪地里模糊的白梅,让人恍惚。她紧接着起身离开,转头的刹那,本来就虚情假意的笑容更是冻结。
郭姯走得极快,刚出别人公司大门就迫不及待给江覆鹿回拨电话,然而电话无人接听。直到郭姯回到自已车上,电话还没打通,急得郭姯狠拍方向盘。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给江独雪打电话。
江读雪接得快,但听语气似乎也很着急,“喂?”
郭姯开门见山问:“江覆鹿是不是有双向情感障碍?也叫躁郁症。”
郭姯渴望江读雪能立刻否定,但对方的迟疑无异于默认。
良久,他说:“你看出来了。”
“我不确定,”郭姯难受地说:“她的症状可能与其他健康情况有关,我没有任何资质……我猜的……”
“你猜对了。”江读雪说。
郭姯问:“她有按时服药吗?”
“显然没有。”江读雪问:“她找你了?”
“50分钟前非要和我吃饭,被我拒绝了,”郭姯说,“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
“我也在找她。”江读雪说:“我们找到了她的手机。”
郭姯很疑惑,“只找到了手机?”
“嗯,”江读雪说:“在一个环卫工人手上,他说他在垃圾桶里捡的,手机最后一个电话是给你打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郭姯很想这样问江读雪,但又清楚他必不敢问。
她心如刀绞,痛到屏住呼吸埋下了头。
好在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打算去哪里找她?”郭姯问。
“所有人手都分派出去了,暂时没有消息。”江读雪忽然问:“她约你去哪里吃饭?”
“光华大厦!”郭姯猛抬头,“那是南城早年的商住一体房,底下七层的商场因为经营不善濒临倒闭,楼上的住房设计和维护也不好,没有人会想去那边吃饭!我这边离光华大厦近,我现在就过去看一看!”
“郭姯!”江读雪喊她,“如果你真的看到她……”
“我会照顾她。”郭姯说:“你放心。”
“不,我不是……我……”
“我会照顾她。”郭姯顿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们在30岁的时候重逢是有道理的。江读雪,不要怕。”
“不要怕。”她重申一遍,一度失落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我不会再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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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商场近乎荒废,两个大门都已封闭,郭姯问了几个人,才问到一处供外卖出入的侧门,从消防通道进入商场内部。
曾经金碧辉煌的商场已经被时代抛弃,开阔的空间里只剩寥寥两三间店铺还在喘息。郭姯途径的地方,墙壁涂料剥落,露出斑驳的水印,偶尔可见几幅褪色的广告画,字迹早已模糊。每一层都是废弃的店门,破碎的橱窗内积满了尘灰,歪倒的塑料模特们比此间的空壳更为阴森。
几束光线从破碎的天窗中透出来,投射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壮丽而寂寥的光柱,光柱底部,破碎的底楼瓷砖里已经长出野草。郭姯路过停运的电梯,跨过堆积的垃圾和杂物,从商场中央的扶梯往上走。
时间已经在这里静止多年,郭姯不敢过多停留,好似慢走一步,身后的隐形巨兽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她一层一层不见江覆鹿的身影,直到在五楼碰见个抽烟的男孩子,才打听到一点江覆鹿的线索。
“中午是有这么个女的,问我怎么上去。”他说。
“上哪去?”郭姯问,“楼上住人的地方吗?”
“不,就那儿。”男孩夹着烟的手指向商场中央残破的天窗,“她想去那儿。”
郭姯立刻询问怎么过去,男孩依样指了路,茫然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她怎么去?”
郭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她要去看看,随即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