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光
“徐老师,有消毒的吗?”江读雪捏住郭姯渗血的大拇指。
“哎呀!”徐老师见不得血,没头苍蝇似的转两圈,问:“我挤点牙膏管用吗?家里好像只有红霉素,但我想不起来放哪了……”她钻进厨房,大声问:“酒精行吗?”
江读雪说:“酒精会疼。”
徐老师又一阵风地刮去走廊,嚷道:“莫老师!莫老师!你家有消毒的吗?不要酒精,酒精会疼!”
客厅里,郭姯起身走进卫生间,不知道如何面对江读雪,便只把拇指探进水龙头下,沉默地冲洗。
卫生间逼仄,高大的江读雪挤在她身旁,关心地问:“疼不疼?”
郭姯摇头。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老师喊:“小江!碘伏行不行?莫老师说碘伏不疼!”
江读雪和郭姯一起回头,就见徐老师和莫老师前后脚跨进公寓,徐老师满面焦灼,莫老师却板着脸,像天生不会笑。
坐回沙发上,江读雪小心翼翼地给郭姯的指甲消毒,仍不放心,总觉得她是很痛的。
郭姯并不在意伤处,她跟徐老师道歉,说自已刚刚走神吓到她,还劳烦莫老师,挺不好意思的。
莫老师坐了会儿,突然问:“郭老师,你是做互联网的,你说我们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毕业后还具不具备就业优势?”
郭姯虽是仰赖互联网而立业,但笼统到说她是“做互联网”的,着实不敢当。
这也是老前辈们的通病,他们无法适应当下细分的赛道,很容易以偏概全,将所有事都归于他们能理解的某个大类。
郭姯没办法,只能从计算机专业学生通常具备计算机操作、网络技术、编程和数据库管理等基础知识着手,肯定这些技能对于搭建和维护网络直播平台,优化视频流传输,处理数据和分析观众行为等方面非常有用。
她是会哄前辈开心的,知道莫老师想听什么,便说什么,有理有据,说得莫老师连连赞同,一张紧绷的冰山脸飞快融化,恨不得引她为至交好友。
柳旌姗姗来迟,见她进门,莫老师在徐老师的眼色下识趣地告辞。
徐老师略收拾片刻,也把家腾出来给她们私聊,自已出去买菜了。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柳旌不同意报警的理由居然是害怕家里和老师们知道她做代练。
“这个年代,打游戏已经不再是什么洪水猛兽了,你善加利用自已所学所爱,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收入不菲,没有人会责怪你的。”郭姯劝她,“相反,很多人还会觉得你很厉害……”
“不,”柳旌声若蚊蚋,却坚定地打断郭姯,“我不是担心别人骂我不务正业,我是怕他们知道我能赚很多钱。”
郭姯和江读雪一起愣住。
江读雪问:“为什么?”
柳旌说话一如既往,又慢又闷,说出来的内容却振聋发聩,“我小时候家里条件挺好的,供得起我学编程学舞蹈,但也是因为条件好,我爸被人做局染上赌博,店铺、房子很快都没了。我妈为了救我爸,把他带回老家县城,切断所有关系,从社区的小超市从头做起。”
“但是,即便24小时盯着,网络这么发达,他还是会时不时偷偷用手机赌一点,他已经不是我们记忆里安分守已踏实肯干的人了,我妈骂他是好吃懒做的蛀虫,无可救药,但因为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抛弃谁。”
说到这,郭姯和江读雪已经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代练赚钱的事了。
“我……”柳旌说:“我用课后时间做代练玩游戏就能赚到不少钱,如果被我爸知道钱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获取,说不定他会把我抓回去,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不停地打游戏。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他开始想方设法跟我要钱,得来容易的钱,挥霍得也快。”
“我们家好不容易重回正轨,我不想打破平衡。”她说:“做游戏代练不是长久之计,我见过很多吃青春饭的同行,没日没夜地打,几年下来,看起来和我爸那样的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格外低,满含愧疚。
在她看来,当着外人的面揭露家丑,批判父亲是自私且不道德的,可即便这样,她也坚定自已的选择。
这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孩子。
郭姯和江读雪对视一眼,他们自认为是成熟稳重理性周到的成年人,却同在这个女孩面前甘拜下风。
然而也正是这样优秀的女孩,却在网络世界里陷入噩梦。
说服柳旌放下顾虑去报警,进而安排她去接受心理治疗,都不是难事。柳旌敏锐却不过分敏感,内向温吞,心智远胜同龄孩子,在接受帮助这件事上可谓水到渠成。
郭姯问需不需要她向徐老师解释原委。
柳旌彷徨许久。
郭姯代她做出决定,“还是由我去说吧。”
大部分的创伤应激障碍患者是没有办法那么快去回顾细节的。
江读雪却说:“我去说,你们留在这里休息。”
离开503去找徐老师时,他想,那些看似已经愈合的陈年创伤其实也会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某个瞬间,再次重创,留下崭新的伤口。
= = =
等待徐老师和江读雪回归,大家一起去派出所的时候,郭姯接到了薛文的电话,她立即想起今晨是薛文参加南城马拉松赛的日子。
薛文从房间出来后,看似日益放松,整天活泼开朗能吃能睡,但在郭姯为他推荐南城马拉松赛时,还是紧张到连续做噩梦,好在他仍然愿意配合郭姯完成自已的激励游戏。
他也想赢。
赢自已。
“郭老师!”电话刚接通,薛文便亟不可待地控诉:“我等了你一天,你一个消息都没有给我发,你不会真把你这么大的一个学生忘记了吧?你看我爸妈的朋友圈了吗?”
“对不起,今天太忙了。”郭姯问:“结果怎么样?”
薛文哼哼两声,连气息的尾韵都透出骄傲和喜悦,“我不仅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还拿到了不错的名次,比我之前练习的结果都要好。”
郭姯由衷赞赏,“太棒了,你果然做到了!你自已怎么不发朋友圈?”
“那多不好意思,况且我未成年跑的也不是全程啊。”薛文说:“但我爸高兴坏了,在朋友圈里耀武扬威,被他那群老朋友怂恿得找不着北,今晚七点要在芙蓉大酒店办酒,说是谢师宴,你和江老师坐头等桌。”
“……那叫主桌。”郭姯萦绕在心头的灰颓被快乐的薛文冲散了,忍俊不禁道:“是时候回学校补你的文化课了。”
听到回学校,薛文支支吾吾,挂了电话。
趴在玻璃茶几上写作业的柳旌好奇问:“是薛文吗?他终于要回学校了吗?”
“啊,对。”郭姯问:“你认识他?”
话音刚落,她立刻想到柳旌和薛文同届,因为求爱柳旌而惹出大麻烦的男生也是汽修班的,且他们还玩同一个游戏。
“认识。”果不其然,柳旌说:“高一时他们班有个男生找我麻烦,有一回是薛文帮了我,所以后来他玩逍遥岛,我免费帮他练过号。”
“他知道那是你?”
“不知道。”柳旌说:“我有很多很多小号。”
郭姯笑了。
她笑起来太好看,柳旌看得入神,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郭姯摇头,说没什么。
柳旌说:“我听说薛文越来越好,很快就会回学校。”
“是的。”
“太好了。”柳旌的声音和她的姓名外貌一样,柔软和煦,又有强韧的风骨在,“徐老师想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很期待了。”
郭姯问:“期待我吗?”
“嗯。”柳旌温温柔柔地说:“徐老师说如果网络世界已经变成了我的黑夜,让我痛苦,说不定郭老师你会是我的一线天光。毕竟你连薛文都能劝回学校,我就想,如果是你的话,事情会有转机的吧?”
“谢谢你。”郭姯从阳台玻璃门走回来,路过柳旌身旁时,轻轻抚了下她的脑袋,“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