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责任
“你说的很好。”良久，江覆鹿才开口，“但我一定要撤掉《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呢？”
江读雪看着她，“高风险高回报。”
江覆鹿半隐在黑暗里，只用口型讥笑他，“骗小孩呢？”
她紧接着又说：“我们讨论的核心是郭老师，那郭老师呢？为什么不把郭老师叫过来一起讨论？”
她的助理就要给郭姯打电话，手机刚掏出来就被江读雪摁住了肩膀。
江覆鹿无声地笑了。
气氛焦灼的会议室里，离陈校长最近的股东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示意他看最新的热搜。
热门之上全是熔光。
#前同事指证熔光霸凌#
#熔光三无#
#熔光男友#
#熔光回应#
#熔光整容#
#青少年网络生存课#
陈校长只觉得双眼刺痛，他不得不打破冰封的气氛，沉痛地说：“大家看看新闻吧，随便哪个平台都看看。”
所有人都掏出手机，在自已习惯的网络平台上点进搜索，无一例外都能看见郭姯的负面词条。
“郭老师公司不是说已经在处理这些事了吗？怎么还愈演愈烈了呢？”
“这不像是能熄火啊！”
“咱们学校也被关联上了。”
“江老师，你报告里的数据可得更新了，能不能压得住真是难说。”
陈校长疾步走到江读雪身边，别说江家的两兄妹，其实单论郭姯，他也不愿得罪，故而他只能摆低姿态，轻声问：“小江老师，要不你给郭老师打个电话，请她来一趟学校，大家坐下来想想对策？”
“我们都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江老师你坚持保留青少年网络生存课，那你总得做些什么，光是给大伙儿看这些数据又有什么用呢？”他把声音压更低，“我觉得小江总说的话有道理，你现在到底是以什么立场站在这儿表明态度对学校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参考。”
江读雪比陈校长高许多，然而当他低头看对方时却明白自已又被架到了他最不想去的高度。
“你要是不让他给郭老师打电话，那就换我来打。”陈校长说这话时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直勾勾的。
“不需要。”江读雪看向江覆鹿，声音里已经带上怒意，“你……”
打断他的是一个来电。
看见来电姓名，陈校长喜道：“是郭老师！”
江读雪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接这个电话，但郭姯的来电坚持不懈。
“快接啊！”陈校长催道。
就连江覆鹿都收敛她戏谑的表情，站直后，没藏好眼底流露出的关心。
江读雪拒绝了来电。
然而郭姯下一个电话继续打来，屏幕刚亮，江读雪已经接起电话并往会议室外走，“怎么了？”
“小温的爸爸出车祸了。”郭姯的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重如泰山地压过来。
江读雪推门的手有瞬间凝滞，但他还是很快离开嘈杂的会议室，“人有事吗？”
“一辆运沙车超速侧翻……”隔着电话，郭姯的声音几乎听不真切，“……当场死亡。”
江读雪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几米外，江覆鹿带来的社会精英朝他看了一眼，立刻礼貌地低下头。
“你可能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小温想问你，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她想知道，她爸为什么没按原计划买菜回家，而是开车去了三环外。”
明亮却空荡的走廊，江读雪模糊地想，原来他是最后一个和小温父亲说话的人吗？
他和自已说了什么？
“他给我指了出车库的路。”江读雪说：“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我别担心。”
话语落尽，他们都等不到对方的声音。
沉默是现实尖锐的腔调。
良久，郭姯像是叹了口气，“你还好吗？在上课吗？”
“没。”江读雪问：“小温需要帮助吗？”
“她有很多事要处理。”郭姯说，“……她需要时间。”
“你呢？”江读雪问：“你需要帮忙吗？”
郭姯猜他已经知道了这波舆论的倾斜，她们原本有一个团队共进退，然而伴随小温父亲的事故，她们再次共同遭遇沉重打击。“很难，但没问题，我要亲自去见吕鸿，和她谈一谈，如果顺利，我还要去见几个人，他们之前都对我们的短视频纪录片很感兴趣。”
电话那头有人喊熔姐，郭姯说：“我得走了。”
江读雪说：“好。”
转身时，江读雪看见了江覆鹿，后者疑虑重重地盯着自已的脸。
“有人死了吗？”她眉头紧皱，终于收起玩世不恭，“要不然你为什么这副表情？”
江读雪摆摆手，说他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覆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去哪里？你不是在开会吗？你不是要争取郭姯的权益吗？会还没开完，你话也没有说完，要去哪里？谁死了？到底谁死了？”
江读雪如实作答：“郭姯公司员工的父亲，刚刚出车祸去世了。”
江覆鹿显然不相信，“她公司员工的父亲出车祸死了，为什么要找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是他生前最后一位说话的人，”江读雪疲惫地说：“他的家人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为什么他明明该买菜回家，却绕远路去了三环外，碰见一辆超速的运沙车。”
“为什么你会和他说话？”江覆鹿固执地追问。
“因为他关心自已的孩子，担心她熬夜开车有危险，因为我关心郭姯，送她去上班，所以我们碰见了，聊了两句。”
“……你冲我生什么气？”江覆鹿松手后退了一步，敏感地，警惕地，更多是恼火地瞪着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要走了。”江读雪说，“如果你坚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让我回到原先那个位置，那我明白你为什么总赢不过大姐了。”
江覆鹿下意识追问为什么的表情叫她看起来远不及外表强势和精明。
“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不仅关乎道德伦理，也是企业长远发展的关键因素之一。通过承担社会责任，企业可以构建更加稳固的社会关系网，为自身的持续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江读雪语速飞快，“如果你的见识和能力远不能叫你承当起你该承担的责任，那你所被赋予的权利只会倾向于破坏，破坏公平，破坏环境，破坏福利，破坏创新。”
“……你什么意思？”江覆鹿的脸紧绷住，紧接着勃然大怒，被抠得乱七八糟的长指甲深深掐进江读雪的手腕，“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吗？”
“……鹿鹿，”江读雪想走却走不了，无奈地看着她，他不得不问出那个他曾经最厌恶的问题，“你吃药了吗？”
江覆鹿原本因为愤怒而泛红的脸倏地冷下来。
江读雪看得出她竭力想压抑住什么，但以她目前的状况根本没有办法抗衡大脑里狂风骤雨的情绪。她再次松开江读雪已经被掐出血痕的手，在转身的一刹那，一脚踹向走廊的垃圾桶。
砰！
江读雪一把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向垃圾桶宣泄压力，同时示意走廊上的社会精英关紧会议室的门。
果不其然，听见动静的人在往外窥探的下一秒已经被客气地掩回门里。他们只能从缝隙里瞄见江读雪宽厚坚韧的背。
被严严藏起来的江覆鹿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把头靠在她哥哥的心口上。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你以前……”她想了又想，哑声问：“也是这么难受吗？”
“我和你不一样。”江读雪摸摸她的头。
“……烂透了……”她喃喃地说：“……烂透了。”
“不要把我们的无能为力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
“她不无辜。”江覆鹿还是坚持已见。
江读雪说：“别说她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事。你也不知道，不是吗？”
上哪去找个人来为陈年旧事负责呢？时间一年一年过去，那些隐匿在岁月河床下的乱石和水草也都蔓长出了不同的轨迹，罪魁祸首四个字早消弭无影。
“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他说，“往前看，我们都不缺光明璀璨。”
江覆鹿难得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靠在他身前，她疲惫地与自已重复她刚刚听见的话。
——珍惜现在的生活。
——往前看。
电梯门打开，莫文急匆匆地刚走出来就被拦住，好在他看见了江读雪，立刻喊：“江老师！”
江覆鹿一怔，站直了身体。江读雪回头，惊讶地问：“莫老师？”
“还在开会吗？”莫文抬手指着会议室，“都在吧？”
江读雪点点头。
“我得进去说两句！”莫文的声音洪亮如钟，神情也着急，盯着江读雪时显得眼珠微突，“他们不能就这样把《青少年网络生存课》停了！”
江读雪还没说话，被他挡住的江覆鹿站了出来。
“是莫文老师吧，”她脸上又堆起了尊师重道的笑容，就好像怪兽刚刚挤出笼缝就被用力摁了回去，“快进去吧，领导们都在里头呢。”
“……你是……”已经不受阻拦的莫文疑惑地看着年轻美丽却古怪地透露出沧桑感的江覆鹿。
“我是江覆鹿。”她笑道：“是江读雪老师的妹妹。”
“哦。”莫文看向江读雪，“江老师，一起进去吗？”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但莫文的到来打乱了江读雪的计划，临走之前他还是想确认一下对方的态度，“我和你一起进去。”
“走。”莫文立刻往前走，在江读雪为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后还低声道了句谢。
会议室里的股东们并不认识老教师莫文，但几位校长纷纷站了起来，离会议室前门最近的陈校长更是主动伸手，询问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众所周知，莫文已经搬出学校宿舍，等正式退休后就会离开他工作几十年的菁才，从此很难再有瓜葛。
莫文性格直爽，开门见山道：“打扰各位领导，我听说学校要取消《青少年网络生存课》，所以急急忙忙赶过来，想说点我的想法。”
也不等陈校长他们客气两句，莫文直接打开了话匣子，“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好，作为信息与计算科学的老师，同时也是伴随菁才一路走来的老人，我深知网络对于学生们的重要性。互联网为学生提供了广泛的教育资源，社交媒体和很多聊天工具也增强了孩子们的社交技能，现代网络在创造力和娱乐上也提供了更多表达机会。”
“从国内互联网发展到进驻校园，成为一门专业课开始，我始终大力宣扬网络的好处，然而作为最早接触网络的一代人，作为教育工作者，作为长辈，我光斗志昂扬带领孩子们直面网络，却没有告知他们网络的弊端，没有很好地教导他们理智、勇敢、辨别、结伴地生存其中。我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生于互联网，长于互联网，困于互联网，我越来越感到问心有愧。”
“这些年我也困惑过，我也一直在思考，作为信息与计算科学老师，我在顺应时代的过程里，除了看见时代浪潮卷起的壮阔风景外，更应该看见那些挣扎在浪潮里的人。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郭姯老师带领下的《青少年网络生存课》正在做，而且远远超出了我原先的预想。”
“我认为《青少年网络生存课》是非常必要的！”莫文坚定地说：“如果我们现在放弃这门课程，不仅是对学生不负责任，也是对我们教师队伍和领导队伍的不负责任。”
“尊敬的领导们，让我们团结一致，共同维护校园的公正与正义。让我们支持《青少年网络生存课》，支持郭光老师，只有这样我们的学生才能更好的适应未来，成长为有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