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解
菜一道一道地上，他们边吃边聊。
江读雪说：“薛文的事，你付出了很多，但有些人不买账，你多留心。”
郭姯想起颁发锦旗时言语讥讽的男老师，“你是说有些老师？他们怎么说的？”
“无非就是说你利用网红身份，对网瘾少年有天然的优势，赵老师她们做不到的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都不认同学校对你的嘉奖，认为这是不公平的表现。”
“带头的老师是不是平常就和家委会走得比较近？”
“看出来了？”江读雪问。
“谁有功夫看他们？”郭姯狡黠地笑，“我猜的。是不是怕我抢了柯学军的风头，聘用期满没办法把他的成绩单夸出花来？事情没做出来，先标记劳动成果，到哪都有这样的事。”
她微顿，看一眼江读雪，“恐怕还有更难听的吧？你不说我也知道。”
确实有流言蜚语，姚校长千方百计捂着，也抵不住江读雪有心探听，他调来菁才后从不管闲事，更不会仗着身份去找别人麻烦，得过且过，家里都说他是故意为反抗而躺平，那天却很有些不管不顾地冲进校长室，要求肃正教师团队，如果还是这样相互攀扯的烂泥精神，谈什么以身作则，遑论教书育人！
与世无争的人突然发疯是很吓人的。
校长转天召开师风讲座，会上着重提出教师团结问题，又狠抓几个爱嚼舌根的老师的思想工作，严查教学成果，这才把流言压下去。
可江读雪不会和郭姯讲这些事，就像他虽一次次同意陪她带学生，但真谈什么合作，他只能拒绝。
“他们的想法我不在意，”郭姯说，“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正要夹鱼片的江读雪停下了筷子，“……你确实做到了他们没做到的事。”
“只有这些吗？”郭姯问：“你不是也担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流量吗？”
江读雪改而往嘴里塞了一块寿司，鼓起腮帮子细细咀嚼。
他不想破坏难得安宁的气氛，不让自已说话或许就是最好的方法。
郭姯直视江读雪说：“我先斩后奏约你这顿饭，也是想和你谈谈。虽然你不是很愿意和我接触，但不论是工作需要，还是我私心里想与你重归于好，我都认为有些话应该向你当面说清楚。”
江读雪满嘴食物咽不下去，眉头锁得死紧，警惕地盯着郭姯。
郭姯正襟危坐，严肃地说：“我欠你一句对……”
江读雪心口乱跳，猛地伸掌制止她，张嘴要说话，却被米粒呛住，扭头激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红耳赤，郭姯赶忙来到他身旁，替他抚背顺气，又为他倒茶，一直到江读雪咳出异物，脸色逐渐正常，她才松了口气。
江读雪生怕她再说出点什么，灌下一杯茶后，先发制人道：“你别跟我道歉，你要为什么事道歉？因为和我网恋，奔现后见光死，飞快甩了我而道歉，还是明明已经分手却在网络上炒作富二代前男友，导致我不停被网暴而道歉？”
郭姯嘴唇微动，江读雪又说：“如果是前者，你不用道歉，成年男女两厢情愿谈恋爱，那两年隔着网络，见面后不满意提分手，我接受。如果是后者，你也不要和我道歉，我实话实说，即便我碍于礼貌和胸襟接受你的道歉，我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我依然会难受。”
他们坐在同一侧，近到江读雪能清楚闻到郭姯身上极淡的香水味，那是一种起先闻着清冽芳甘，近处却渐渐沉厚，带了点生人勿近的苦味。
就像一颗成熟饱满的蜜柚。
而这颗烦人的蜜柚此刻正安静乖巧地看向他的眼睛，红润的嘴唇微微翕张，漂亮的瞳仁里只填满了他。
江读雪痛苦地低下头。
“……郭姯，”他没有办法看她，“行行好，不要因为想达成什么目的，而非要为那件事向我道歉……很多事你不了解……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旧事重提，我们可以重归于好。”
他说这些时声音很低，既不像现在的江读雪，也不像过去的蓑笠翁。
仿佛真是把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剖开在郭姯面前，祈求她的怜悯。
郭姯的喉咙似被湿透的棉花塞住，她也怯懦地低下了头，不敢正视这样的江读雪，“……好。”
精致的日料包厢里，他们默默无言，对首垂颈，像绣在枕上的一对美丽鸳鸯。
谈的是重归于好，说的却是一别两宽。
郭姯借口去卫生间，再回来时，江读雪已经重新吃起饭，她也坐回自已的位置，笑着把他喜欢的食物换到他面前，江读雪说谢谢，又说你也吃。
他们换了个话题，聊菁才的教育，聊薛文的未来，甚至聊姚校长越来越秃的脑袋，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等最后一道菜上来时，服务生已经换成个清秀男孩子，盘里还有两道特色甜品。
郭姯说：“我们没有点甜品，上错了吧？”
“是送给你们的。”
服务生把两道甜品各自放在郭姯和江读雪面前，随后对郭姯小声说：“熔姐，我是你的粉丝，我真的很喜欢你，很高兴你终于回来了，这是我一点心意，用餐愉快。”
说罢，他鞠躬离开，拉上包间门时还不忘对郭姯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郭姯轻声道谢，笑着摆摆手。
她面前的甜点上还额外插着面小旗，旗上用略幼稚的字写着：“熔光就是最棒的！”
江读雪打趣道：“有粉丝真好。”
郭姯尝了一口，也挺开心，“最近被投喂的有些多。”
“是挺好吃。”江读雪边吃边问：“你到底吃不吃甜食？”
“平时不吃，控糖，但是别人的好意一定要接受。”郭姯答：“而且你不觉得别人送的甜食，格外好吃吗？”
江读雪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吃甜食，从小到大送我美食的人也格外多。”
郭姯看着他的笑容，瞬间理解了他们这场和解的意义。
尽管年轻时他们确实隔着虚无的网络谈恋爱，但江读雪的笑容是真实的——他性格开朗，特别爱笑，一天到晚都在和郭姯说笑话。任何时候翻看他的照片，打开视频，迎接郭姯的都是他阳光灿烂的笑容。
不像后来他们在菁才重逢，江读雪大部分时候都郁郁寡欢，他别扭，不爱笑，说伤人的话。
如果站在江读雪的角度，也会觉得郭姯大相径庭：如今的她满面堆笑，但从前的她更是怏怏不乐。
如果他们同时对对方笑，那该多好。
“我听你和薛文聊天，前阵子的事都解决了吗？”江读雪问。
“算是吧，但接下来会比较忙。”郭姯说：“我放假前和公司谈解约，他们同意了，站完最后一班岗，我就自由了。”
江读雪有些错愕，“这算商业机密吧？”
郭姯反问：“你一个没编制的体育老师，打算去哪儿贩卖我的商业机密？”
江读雪嗤笑，“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郭姯轻轻笑。
半杯甜品进了肚子，江读雪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刚刚在学校里听见你和薛文聊家里的事，我挺吃惊的，但想想又很为你高兴。如果说这些秘密已经可以公开在网络上任由别人评判，想必它们对你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但，我是说如果。”
“如果它们依然重要，还把它们公开，自伤也在所不惜吗？”他说这些话时小心翼翼的，“当然，这都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
郭姯说：“我没有骗薛文，很多小时候极度在意的事，长大后确实就‘好’了，但我也不想骗你，比起所谓的看开，释然，公开这些秘密，把它写成一篇爆款人设文章，确实也是利益权衡后的一种策略，我需要博取同情，逆转口碑，演化出更适应时代的人设。”
所以，没有错，自伤也在所不惜。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永远缅怀父亲的死亡，依然在意母亲的抛弃，她也不喜欢别人对自已评头论足，哪怕是善意的。
但不管伪装的面具戴得多么严丝合缝，也总有人能看穿你的不适。
“很多人都说，网红就是卖人设，”江读雪问：“你已经站得足够高，也必须这样吗？”
“是吧。”郭姯有些恍惚地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网上的浪，太迅疾了。
郭姯知道江读雪不喜欢谈论网络，笑着问：“你呢，不可能一直呆在菁才吧？”
“不知道。”谈及未来，江读雪也很迷惘。
郭姯第一次正视起江读雪被“流放”的玩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你是被谁送到菁才的？”
“我爸，但导火索是我在奶奶生日时惹爷爷生气了，闹得鸡飞狗跳的，用我妹妹的话说，我把天都捅破了。”江读雪自哂，“所以我爸直接把我从公司里踢出去了，为了叫我吃苦头，还故意把我送进菁才。”
郭姯无从猜测他到底闹出了多大的事，她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说等我反省清楚了再回去，”江读雪说：“等他们觉得我知错了，可能就让我回去了吧。”
郭姯说：“听上去挺离谱的，但想想是你们江家，又觉得合情合理。”
江读雪纳闷道：“哪里合情合理？”
郭姯笑道：“对你们江家来说，这个育儿成本是合情合理的。”
江读雪说：“你直接骂我是30岁的巨婴算了。”
“冤枉，”郭姯笑道：“我总不能说更难听的吧？”
江读雪哭笑不得，“居然还有更难听的？你说出来，我承受得住。”
郭姯笑了两声，“真说了？”
“说。”
郭姯却还是摇摇头。
她本意要说这是在训狗，叫它吃苦头，又叫它有甜头，可对面坐着的是江读雪，她不忍心。
即便不说，江读雪也猜到自已已经从巨婴降级为鸟兽，但他没什么好不满的，甚至认为郭姯想得对。
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
郭姯说：“其实今天请你吃饭，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江读雪不留情面地说：“我拒绝。”
郭姯说：“我话都没说完。”
“我一个编制外的体育老师能帮你什么忙？”江读雪说：“无非就是你看中我形象好，受欢迎，想和我合作，打造热门课题。”
郭姯赞赏地点头，“不行吗？”
江读雪问：“这课题非我不可吗？”
其实不然，但郭姯笃定地点头道：“非你不可。”
江读雪看她千年狐狸的眼睛，笑道：“谢谢你，但我拒绝。”
“你刚刚去卫生间的时候，我无聊看了你的新视频，你接下来还得更新内容吧？网络视频更新迭代那么快，你已经想好新的题材了吗？不管你想拍什么样的视频，直播里和粉丝们聊什么样的话题，我都不想成为网络上的一组素材。”他实事求是地说：“我拒绝你的理由，纯粹是因为我个人对网络的抵触。”
“我明白了。”郭姯为他倒茶，“谢谢你的坦诚。”
江读雪说：“也谢谢你对我的欣赏。”
他们一起走出日料店时，江读雪叫的车恰好抵达，他和郭姯挥手道别，像是真的已经处成了关系亲近的同事。
郭姯则沿着商铺往停车场走去，两个人分道扬镳，在错过的下一秒，都收起了美丽和英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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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长假第五天，物业管家送来许多快递，阿姨边拆边整理，等拆到一封文件快递时，她忙喊郭姯，怕耽搁了什么重要事情。
文件袋里是一个简易U盘，郭姯把它插进不联网的旧电脑，看见了里面的两个视频文件。她点开第一个视频，偷拍的是她和江读雪在学校里说话的模样，有意思的是，偷拍者借助错位镜头，竟然在他们几次不愉快的交流里硬是营造出了亲密的氛围感。
这视频郭姯连续播放三遍，才点开第二个视频，第一帧画面里刚出现薛文的外套，她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视频拍的是他们带薛文返校那日，三个人本来一直同行，偏偏半路杀出个常汝，偷拍者正是趁江读雪去追常汝的空档，拍下了长长走廊里独处的郭姯和薛文，且薛文因为紧张，起初离她很近，远远看去好似两个人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常汝来得巧，又走得急，难不成是故意设局？
如果寄件人是他，他针对的到底是江读雪，还是自已？
郭姯揉一揉眉心，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真理在这样以假乱真的视频证据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她翻看文件袋上的寄件者，姓名电话都有，寄件地址是南城市某街道社区的菜鸟驿站。
U盘里再无其他信息，郭姯暂且不明白偷拍者的用意。
总归不是好事。
她把第一个视频里自已和江读雪最亲近的两张截图保存进手机相册，关掉电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