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习惯
江读雪噗嗤一笑。
“还有脸笑?”车速终于降下来,江覆鹿气鼓鼓地说:“老头老太们很生气!”
江读雪明知故问:“气什么呢?”
“气你在网络上伤风败俗,气你又跟女网红搅和在一起。”江覆鹿说:“你怎么想的?在网络上cos萝莉钓鱼执法,你以为老头老太们跟你一样都不上网吗?哪怕不上网,也会与人捧着你各种光荣事迹到他们面前讥讽、卖好、套近乎。你做好心理准备,咱爹计划明早就让法务部找菁才算账呢。”
江读雪半天没说话。
江覆鹿不怕江读雪火冒三丈,就怕他沉默寡言,频频偷觑他脸色后,在红灯下问:“干嘛,生气了?”
江读雪把脸扭向窗外,没说话。
江覆鹿轻轻揪一把他后颈上的碎发,有些讨好地建议,“哥,明早赵乐意就走了,咱们一起送她吧。”
即便明知她是故意转移话题,江读雪也只能顺杆子往下爬,“好。”
“那今晚可得回家去住!”江覆鹿雀跃起来,喜道:“我把大姐也喊回来,有任何事,扔她出去顶着!”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江读雪说。
“哼,我听出来了,你敢骂大姐丑。”江覆鹿摇头晃脑,信号灯刚变色,跑车已经一脚油门冲出去。
生怕江读雪反悔似的。
= = =
赵乐意的航班是清晨六点半,为了躲江家琐碎,她本已入住机场附近酒店,却在深夜被江覆鹿一通电话骗回江家别墅。
“不是说要跟我一起走吗?行李呢?”赵乐意打量着孑然一身的江读雪,难以置信自已又被江覆鹿的小伎俩诈骗了。
同被欺骗的还有大姐江明月,为着关心弟弟匆匆而归,话却说不上两句,就被迫前往主楼,名为安抚实为威吓,身心俱疲才叫长辈们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凌晨,兄弟姐妹们才在江读雪旧日卧室里重聚,照例是要先数落一通江覆鹿的。
江覆鹿脸皮厚,心情又好,举着管家从酒窖里送上来的几瓶好酒,发誓不醉不归。赵乐意最烦她,嘴上说着不喝不喝,肚子里却撑下了当夜最多的酒精,整个人粘在江读雪背上,哭着喊妈妈,很快睡着了。
江覆鹿也好不到哪里去,喝醉了就跑阳台上背诗,背的永远都是少时背不住被母亲抽烂腿肚子的《离骚》全文,背到最后一句,她也惯例骂起月亮,骂得精疲力尽词汇匮乏,她就滑到地上,抱着栏杆发呆。
江读雪蹲到她面前,问:“鹿鹿,睡觉了?”
江覆鹿抹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可怜兮兮地点头。江读雪就把她拉起来,让她躺到赵乐意身旁,两姐妹睡着睡着便会自觉抱成一团。
江读雪看着她们俩,回头冲大姐苦笑。
江明月千杯不醉,也冲他温厚地笑,“你也快睡觉吧,被她们俩闹的,累死了。”
江读雪看她沉稳如常地往外走,忽然问:“姐,你不问问我郭姯的事吗?”
“我问你就说吗?”江明月拢了拢乌黑浓密的头发,“那你还喜欢她吗?”
江读雪默认。
江明月问:“为什么一开始会喜欢她呢?”
或许酒精还是起了作用,叫灯下高大的男人在她眼中瘦弱一圈,仿佛回到十年前最难堪的模样。
“……习惯。”江读雪答:“我不喜欢无聊厌烦的留学生活,我想回家,那时候的郭姯总让我想起你们,我觉得她跟你们很像。”
如果叫江覆鹿听见江读雪把郭姯比作她们,恐怕要大闹天宫,但江明月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她漂亮、聪慧、努力、上进,在网络上光鲜亮丽,多聊两句,又痛哭流涕,她最大的心结就是她母亲待她不公。”江读雪讲到此处停顿下来,像是回忆,又像是斟酌,“我可能太习惯和你们相处了,习惯赞美你们,安慰你们,鼓励你们,体贴你们,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喜欢她。”
“因为擅长应对这类型的女人,相处起来游刃有余,所以也更容易和这类型的女人建立起亲密关系吗?”江明月问。
江读雪坐到床沿,“大概是吧。”
作为这批兄弟姐妹中唯一为人父母的江明月长叹一口气,“人格的养育真的摆脱不掉家庭底色,你最困难的那两年,我和江覆鹿虽然经常吵架,却总有共同的疑惑:你为什么会隔着网络喜欢上一个网红呢?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应该是那么肤浅空洞的人。现在我明白了,你最开始不一定爱她,但相处越久,你会越欣赏她,越喜欢她,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江读雪忍不住反驳:“郭姯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网红,更不能证明喜欢她的都是肤浅空洞的人,你们偏见太深了。”
江明月说:“是我说错了,抱歉,但我的意思是“那两年”。因为是你,我陆陆续续也关注过她的动向,她确实是个很有能耐的人。”
这是江读雪头回听见江明月评价郭姯。
“你说她像我们,实则天差地别。”江明月的目光从亲密无间搂在床上的俩姐妹脸上掠过,“从外人角度看,我们是天之娇女,做任何事的资金、人脉和见识皆非普通人能匹及,远不是市井儿女白手起家的难度,然而从我们自已角度看,诸事也非顺意,且因为生在高枝上,更不能谈及悲苦,因为那叫富贵悲鸣,不值怜悯。”
江明月走到江读雪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她呢?”
江读雪仰头回视长姐。
江明月摸一摸他新晋长长的头发,怜爱地问:“你爱她的时候,她也爱你吗?”
江读雪心想,这问题就和路边灰白的狗屎一样。
微生物逐渐分解掉狗屎中的有机物质后,阳光、风和雨也会进一步分解并漂白粪便中的色素,让一坨曾经新鲜的狗屎在漫长时光里显得不再那么恶心人。
但它终究是一坨狗屎。
江覆鹿讨厌郭姯,便不爱提她,江明月讨厌郭姯,就要故意捧着她,再重重摔打她。
“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真正情深义重,所以你容易被感情所累,但这并不证明你软弱,恰恰证明你比我们都坚毅,这个家缺了谁都无所谓,但它不能没有你。”江明月说:“我不在乎区区一个郭姯,但我在乎我弟弟。”
“睡吧。”她打了个哈欠。
= = =
12月的初雨细密而冷冽,在窗户上汇聚成细流,给菁才综合楼梯形教室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幔。
学生们呼出的每一口暖气都与窗外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雨声又为他们的踊跃发言织造出独特的青春噪音。
“现在,让我们假设一个场景,”郭姯站在讲台前,温柔而坚定地环视这群半大孩子,“如果在网上遇到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言论或图片,你会怎么做?”
她鼓励的眼神让几个学生率先举起了手。
一位戴眼镜的男生谨慎地提问,“郭老师,如果我在游戏聊天室遇到骚扰,但又怕举报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该怎么办?”
全班哄堂大笑,戴眼镜的男生红着脸解释,“……我……我玩的是女号,有时候就是会被骚扰……我也很无奈。”
郭姯笑道:“不管你玩什么性别的账号,这都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首先要记住你的安全和舒适感最重要,你不需要回应那个骚扰你的人,但要保存证据,比如截图或记录下时间、对方账号等,之后,不要犹豫,立刻向平台举报。正规平台都有匿名举报渠道,为的就是保护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在遇到问题时可以勇敢站出来。除此以外,我希望大家能够寻求身边可信赖的成年人的帮助,比如家长或老师。”
“遇到任何困难,可信赖的家长和老师都是你们坚强的后盾,学校开设这门课程的目的更是要让大家了解,在网络世界中我们并非孤立无援。”
雨势渐渐加大,急促地敲击玻璃,郭姯让学生们分成小组模拟不同情境下的应对策略,教室里充满了活跃的讨论声。郭姯在各组间穿梭,偶尔停下来倾听,给予指导。
她是极受欢迎的,走到任何一处,迎向她的都是笑脸与信赖。
江读雪站在教室最后一排,从头到尾,视线紧随郭姯。负责录影的小助理促狭地笑,“江老师,熔姐漂亮吧!”
江读雪低低地“嗯”了一声。
小助理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鬼祟地问:“有件事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一般以此类问句开头,便是当事人自个儿都清楚即将说出口的话有多讨人嫌。
果不其然,她问:“你那天说你们谈过,我后来回顾了下,我们熔姐亲口承认过的恋情也就十年前的网恋,那个见光死的对象,不会就是你吧?”
江读雪不错眼地盯着郭姯,她正俯身听一名女生说话,可能是离得太近,那女生紧张地红了脸。
江读雪蓦地想起郭姯身上的香味,有些不愿意她离别人太近。
他没出声,小助理当他默认。
她知道熔光那段初恋以不欢而散告终,那会儿熔光已经积攒了不少粉丝,网络不比现实,往往口无遮拦更没底线。她拿不准江读雪介不介意。
还想说点什么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姚校长疾步来到江读雪身旁,克制地喘着粗气。
教室前端的郭姯注意到这边动静,朝这边瞟了一眼。
“江先生……”姚校长话刚出口,忙又改唤:“小江老师,这可怎么办?刚刚陈校长紧急开会,说董事会要求解除和郭老师的合约,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