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过量
哪怕站在南城最高的大楼顶部，也很难看见被四栋高楼围起来的光华商场的中央平台，那就像一个现代坟场的深渊，然而在建筑之初，设计师却非说这是聚宝盆。
郭姯推开消防通道的顶楼小门，终于重见天光。
这一回，她很快就找到了江覆鹿。
江覆鹿仰面朝天躺在那扇破碎天窗旁的脏地上，一动不动。郭姯谨慎地走上前，“江覆鹿？”
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但当微风抚过她脸颊时，郭姯看见她睫毛颤了颤。“你在干什么？”郭姯问，“晒太阳吗？”
江覆鹿确实给自已选了个极佳的位置，阳光暖而倾斜，身旁还有蔓长的荒草和指甲盖大的野花。听见郭姯的声音，她缓缓撩开眼皮，像是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又像是迷蒙着进入了另一场梦乡。
郭姯居高临下看着她，“不是约我吃饭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不是不来吗？”江覆鹿轻声说。
“我来了，还吃饭吗？”郭姯问。
江覆鹿迷迷糊糊地盯着她看，半晌说：“……不吃了。”
“这儿有风，不冷吗？”郭姯半蹲下来，边说边“无意”地摸了下她的手，这一摸把她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江覆鹿依然没有动，只有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珠子微微转向她这边。
郭姯俯身要把她扶起来，可江覆鹿的身体冰冷而无力。
“你干了什么？”郭姯着急地问：“江覆鹿，你干了什么？”
周围什么异样都没有，郭姯凑近江覆鹿，在她身上摸索着搜寻。江覆鹿沉默地看向她靠近的脸，像是慢慢从梦里醒过来了。
“……郭姯？”
“是我。”郭姯回应着，没有停下搜身的动作，直到她从江覆鹿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压扁的药盒。
“硝苯地平控释片……”郭姯看向药盒外的适应症：高血压、冠心病（劳累性心绞痛）。“你吃了多少？”郭姯一边厉声问，一边掏空药盒，却恐怖地发现一整板药片都被挖出来，不见了。
“你吃了多少？！”郭姯提高了嗓门。
江覆鹿不作回答，想把脸撇过去，却被郭姯捏住下巴，用力地掰回来，“你想死吗？”
江覆鹿眨了下眼睛。
“我偏不让你死！”郭姯一手托住她后脖子，身体用力，愣是将她半抱半拽地扯了起来，“我背你下去，带你去医院。”
“……你背不动我。”江覆鹿虚弱地说。
“我健身这么多年，还背不动你？”郭姯抓紧江覆鹿的手臂，控制着在她身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让她往前倾倒在自已背上，随后勾住她的大腿，果真将她背了起来。
江覆鹿毫无反抗的余地，软绵绵地趴在郭姯背上，清楚地闻到她发梢间的香味，她嘲笑地想，这该不会就是她生命最后一刻闻到的记忆吧？来自于郭姯，那个她最讨厌的女人。
“江覆鹿，”郭姯边走边说：“你不能睡，和我聊聊天。”
江覆鹿迟钝地问：“……聊什么？”
“什么都行。”郭姯避开一处断裂的地砖，绕过一汪积水，“你不是想聊你哥吗？我也挺感兴趣的，说吧。”
“……你……”江覆鹿沉沉地问：“……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自已做过什么？”
“我做过的事情基本都记得，但每一件事蝴蝶效应后带来的影响我并不能全部知道。”郭姯说。
“……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江覆鹿很想笑，嘴角却扯不出弧度，她连说话都越来越慢，呼吸变得缓慢而浅促。
郭姯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晃了晃她，催道：“接着说。”
江覆鹿被晃回神志，“……要死了，下辈子再找你算账……”
“谁下辈子还搭理你？”郭姯骂道：“别睡！你吃的是控释片，又不是分散片，药物不会立即全部被身体吸收，你还死不了！”
“……啊？”江覆鹿茫然地问：“……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
江覆鹿又想笑了。
“为什么要去吃那些药？”郭姯问：“药不苦吗？我从小最怕吃药。”
“……一粒……一粒……吞下去的，”江覆鹿喘了口气才说：“……我哪知道苦不苦……”
“你是傻瓜吗？”郭姯忍不住说。
“……不要骂我。”江覆鹿喃喃道：“……我总是被骂。”
郭姯心说你确实又笨又招骂，但她往侧面看，注意到江覆鹿的嘴唇开始发绀，这是缺氧的表现，她的心猛地下沉，生怕江覆鹿真的一睡不醒，“江覆鹿！江覆鹿！”
在她的呼唤下，江覆鹿又慢慢醒过来，呓语着，“……你好香……和我妈妈一样香。”
“你坚持住，我就把我的洗发水送给你。”郭姯越走越快，她已经回到商场内，可惜就连早些时候遇见的抽烟男孩都不见了，空旷幽深的末日世界里，只剩下她和她背着的江覆鹿。
“我不想当你妈。”郭姯每得不到一次回应，心就往无尽深海里沉一点，她也很慌，身体是热的，手脚却发凉，“江覆鹿，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别死。你要是真死了，等我和你哥结婚了，谁来捣乱？”
空荡荡的商场里只回响着郭姯的声音，她屏气凝神，努力去听江覆鹿的呼吸。
什么都没有。
郭姯煎熬地喘了口气，加快脚步，“别死啊，你千万别死啊！”
她走得太急，从扶梯往下跨时略一踉跄，两个人险些一头滚下去，好在她及时抓住扶手，又往后搂住了江覆鹿。
剧烈的颠簸再次唤醒江覆鹿，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要生小孩。”
“啊？”郭姯心有余悸，背稳她后重新下楼，“什么不要生小孩？”
“……我们的病，”江覆鹿贴在郭姯脖子上，气若游丝地说：“……是家族性的……我哥说……会遗传。”
郭姯的脚微不可查地顿了下，“……我知道了，那就不要小孩。”
好半晌，才听江覆鹿又说：“……我们……都不想的……”
郭姯不知道她想说的是他们都不想要小孩，还是他们都不想让生活走到如此绝境，但事已至此，郭姯不会让她轻易离开，江覆鹿的气息越弱，她在平地上走得越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起来。
然而穿行在开阔的商场里，一步一步往下走，郭姯的体力还是迅速耗尽，尤其江覆鹿根本没有办法配合地挂在她身上，郭姯只能不断地调整动作，用极其吃力的姿势艰难地固定住她。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无限漫长，空气沉重而压抑，郭姯的背越来越重，重到她也呼吸困难，寸步难行。
耗尽的体力让她的心也跟着软弱，她眼眶微热，孤零零的很想哭一场，但是想到江读雪，她又没有哭。
郭姯就这么背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江覆鹿走出昏暗的废弃商场，正午阳光晒上脸庞时，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头晕目眩。
耀眼的光芒里，她听见有人喊自已的名字，艰难地抬起头，便看见江读雪朝自已跑过来。
背上的江覆鹿跐溜往下滑，郭姯抓住她的手，挺住最后一口气，把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交还给江读雪，“她吃了一整盒降压药，马上送医院抢救吧。”
听见一整盒的降压药，江读雪的脸倏地发白，但他二话没说接过江覆鹿，又拉起郭姯的手。郭姯也丧失了说话的力气，陪着坐到车上，朝医院急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