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乐
“老师，你今天不是没课吗？怎么跑学校了？”又撕开一盒番茄酱的薛文突然问：“是不是学校领导找你谈话了？我妈说咱们现任校长不是个好相处的，也不知怎么的就会得罪他，你……”
坐在他斜右边的肖芳宜蓦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薛文自认为和肖芳宜没熟稔到这个地步，眼睛瞪得铜铃大，忙朝外侧挪开一个屁股。好在他领悟了人家的意思，没再当着常汝的面和郭姯聊学校领导的黑幕，清清喉咙，改口问：“老师，前几天你那节课，哪里能看到完整视频啊？”
郭姯吐出一小根鸡骨头，“学校会把完整视频放在网站和公众号上，可能就这两天，你自已留意。”
“好。”薛文又频繁偷看江读雪。
江读雪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薛文闭了五秒的嘴后忍不住又说：“我就是好奇，大家都在聊这节课，没听过的人好像都落伍了。”
江读雪说：“你连学校都没回，哪来的‘大家’？”
“微信群、公众号、超话社区啊。”薛文说：“虽然没有完整视频，但是很多人上传了自已录的视频片段，讨论方向五花八门，我稳坐军中帐，能知天下事。”
肖芳宜也说：“学校里大家确实都在谈论郭老师和江老师的那节课。”
就连常汝也黑着脸颔首。
这些人里就属“自闭”的薛文最活泼，他问：“江老师，你真的扮演小学女生了？我看过闻闻的图片，他们都说ai是结合了你的样貌特征生成了她的图片，所以闻闻眉眼像你，可爱里还有点英气，但我怎么觉得闻闻的嘴巴更像我小郭老师？”
课堂上四位女性的背景资料全是小助理负责的，郭姯不知是骨子里的社恐作祟，还是脸盲症，她很少关注旁人的脸，更记不住细节，听到这话，她有些吃惊地看向江读雪。
江读雪和她相反，是在大家族里淬炼的人精，善于识人，体贴入微，他不可能没发觉ai赋予闻闻的基因特征。
那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了小助理的恶作剧，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这个形似他们女儿的角色成为狼群中的羔羊？他会不会误会自已也默许了这一切？
郭姯刚要张口解释，不料薛文转头就来问她，“郭老师，这堂课这么成功，你们不开个庆功宴吗？”
“虽然成功，但也只是引起了话题性的成功，课堂之上的内容还是不及我原先预设的深度。”郭姯回答：“让江老师扮演少女是把双刃剑，噱头和讨论度都有了，但大家似乎没法细想新型网络性骚扰中，未成年人正遭遇的巨大危机和困境。为了传播，我们需要强化娱乐性，相对应的也牺牲了话题的严肃性。”
肖芳宜点头又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问：“是不是任何事情都必须有取舍？”
郭姯看向她，怜惜道：“是。”
薛文说：“肯定是啊，不都说互联网时代的趋势就是泛娱乐吗？”
常汝又直勾勾盯准他，“我看你今天就能回学校娱乐一下。”
缩起脖子的薛文紧紧捂住自已的嘴。
“吃饱了吗？”看肖芳宜吃得差不多了，常汝说：“我陪你坐公交回学校可以吗？”
肖芳宜要拒绝，不知想起什么，忽地改口说好。
薛文着实害怕常汝押解他即刻返校，率先起身说：“老师同学们，我先回家了，我家近，谁也不必送我。”说完，一溜烟地蹿出包厢。
常汝满脸嫌弃地看向郭姯，“说他沉迷网络我信，说他自闭社恐，打死我也不信。”
郭姯啼笑皆非道：“他话是真的多，我最早和他接触时，哪怕隔着门，他都要打印百来张辱骂我的纸，从门缝里塞出来给我看。”
常汝认真问：“神经病？”
郭姯笑道：“确实有点毛病。”
常汝带着肖芳宜走了，门一关，包厢里只剩郭姯和江读雪。
郭姯迫不及待地说：“我有话……”
江读雪却也同时开口，“你刚刚……”
二人又同时止住，带着点微妙的尴尬等对方先说——那自然是等不到的。
“我先说，”郭姯竹筒倒豆子地说：“我想告诉你，我有点脸盲，直到刚刚我才知道闻闻的脸是拿咱们两个合成的，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我以为这四个人都是从我的素材里抠出来的。如果闻闻的脸让你不舒服，我……对不起！”
她垂下脑袋，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
江读雪立刻把她推正，“你吓到我了。”
郭姯想起他对自已的道歉有创伤应激障碍，沮丧地耷拉下肩膀，越来越觉得自已面对江读雪难以适从。
八面玲珑算什么？她想让江独雪过的好，却总是不得要领。
“你想说什么？”郭姯问。
江读雪说：“我觉得你不必苛求自已，那节课已经上得很好了。”
“嗯。”郭姯说：“我知道。”
他们走回一片狼藉的食桌旁，面面相觑莞尔一笑。
“常汝对我们的态度是不是有所改变？”郭姯笑问。
“对你而已，他对我有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你没有查过他的背景吗？”
“他喜欢我，讨厌我，我都无所谓。”江读雪耸耸肩，“虽然有时候确实很麻烦。”
郭姯微微笑，心想这可不像他，从前的江读雪年少轻狂，讲究一个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常汝这样欺负到门面上的，他早已重拳出击，断不可能忍辱负重，咽下这口气。
她细看江读雪，男人的眉眼相比大学时的神采飞扬自有不同，更俊朗坚硬，更成熟内敛，也更黯然忧伤，是了，重逢后，她总感觉江读雪身上萦缠着缕缕伤痛，偶尔离得近，还能闻见若有似无的苦涩，像是从陈旧伤口中迸裂出的丝丝鲜血，重新蠕动进皮肉。
郭姯怀疑这种错觉是因他眼角的新伤而起。
到底为什么会受伤呢？
她狐疑地想。
江读雪说：“你去沙发上躺一会儿吧。”
郭姯很听他的话，施施然躺到沙发上，疲劳僵硬的肢体缠绵进柔软，她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从前只以为创业时最累，没想到要散伙时也这样累。”
江读雪说：“你做的很好，能好聚好散，已是不易。”
郭姯支起上半身，越过沙发背看他，“我想拍一个短视频的纪录片，名字也叫青少年网络生存课，菁才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他们不懂网络生存和运营。既然在现实里我能把课上好，那么回到我熟悉的网络里，我也能把这个课运营得更好，让更多人理解它，受益于它。”
坐在食桌前的江读雪问：“那为什么是短视频的纪录片，而不是正儿八经的纪录片？”
“要短，要快，要新奇，要有趣。要打入短视频内部，用它们擅长的方式，用青少年们习以为常的门道，去宣扬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她上半身挂在沙发背上，从江读雪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微乱的头发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娱乐精神吗？”他问。
“嗯！”当着任何人的面都守口如瓶的郭姯却对江读雪侃侃而谈，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不是公益，我也要创收。从商业角度看，短视频平台通过精准算法推荐，极大的提升了用户体验，也为内容创作者提供更广阔的舞台和变现机会，进一步激发内容生产的多元化与创新。品牌营销策略中，短视频以其高效的品牌传播与用户触达，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江读雪说：“AI技术的应用将进一步推动短视频行业的技术创新和服务升级，不仅能为用户带来更丰富，更高质量的视听享受，也能为行业开辟新的增长点。”
郭姯眼眸含笑，愈发闪亮，“你不是早已摒弃网络，避之如蛇蝎了吗？”
“我只是没有投身各大网络平台，想在现实中保留完整的自我而已，不要把我说的像个老古董。”江读雪说：“短视频行业不仅是当前数字经济的亮点，更是未来媒体生态和商业格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发展前景不可估量。我们家做的是实业，但旗下文化公司这两年也在积极探索新媒体传播，从公司盈利能力分析报告来看，你的眼观没有错。”
郭姯故作玩笑地抱怨，“你们这么大个家族企业还进军新媒体啊？还给不给我们这些小鱼虾留活路了？”
江读雪嘴角微弯，“你要是小鱼虾，河里就没老王八了。”
郭姯哑然失笑，“江读雪，你骂人！”
江读雪笑得低下头。
见他笑，郭姯也快乐，趴在沙发背上，突然眼馋那大半杯冰可乐，“可乐里还有冰吗？给我来两口。”
江读雪拿起可乐晃一晃，冰块消融，只余残响，他走到沙发旁，将可乐递给郭姯。
郭姯蓦然想起小助理的玩笑，跪在沙发上，仰起脸看他，“冰的喝多了，宫寒怎么办？”
江读雪不明所以，“你还信这个？”
“那我土生土长的东亚女性，我不信这个信什么？”郭姯故意说，但她没说两句便忍不住笑了。
江读雪也笑，笑过之后严肃问：“喝不喝？不喝拿走了。”
郭姯说：“不喝！”
江读雪转身就要走。
“诶！”郭姯不顾自已跪在沙发上，俯身就拉他的手，江读雪怕她摔下来，弯腰搂住她的同时，不忘举开那杯甜水荡漾的可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