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疗法
郭姯的眼眶迅速酸胀泛热,氤氲出的水汽叫她逐渐看不清对面的人,“我……”声音有些堵塞,闷得她喉间胀痛。
她瘪着嘴角想要笑,“……干嘛突然这样,我不太习惯你夸我。”
江读雪见不得郭姯甜蜜蜜地笑,更无法目睹她眼泛泪花的可怜样,立刻抽纸递过来,低声地哄,“你别哭啊!”
郭姯深呼吸,把眼泪憋回去,才接过纸巾摁一摁眼角,啼笑皆非地说:“我可不敢哭,这妆化了我半小时,为了清透服帖,眼妆都没敢上得太狠,经不住两三滴眼泪的。”
她摁干了眼角,把纸巾揉成团,嗔怪地砸向江读雪,“都怪你!”
江读雪接住纸团,“我哪知道你初代美妆大博主的防水系统这么悬浮。”
“我靠的是我的美妆技术吗?”郭姯说:“当年是谁成天挤兑我,说我的脸才是我的硬实力,劝我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我那是夸你!”江读雪虽然在反驳,眼睛却因为笑意而略略弯起。
“你应该夸我努力,夸我上进,而不是夸我漂亮,我看你的词汇量也挺悬浮的。”
“我吵不过你。”江读雪哭笑不得,问她吃饱没有,又给她倒一杯浓香的花茶。
二人气氛融洽,话题回到最开始,只不过这回是江读雪问郭姯,“柳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两个方向。”郭姯竖起两根手指头,像螃蟹钳子似的夹了夹,“柳旌遭遇的网络性骚扰,是网络社交时代的一种极端暴力,是个人隐私被体无完肤地剥夺后的创伤应激障碍。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信任危机,也是对整个网络环境的拷问。”
服务生送来餐后甜点,打断了郭姯的话,却没有打断她的思路。
等服务生离开,她接着说:“在徐老师家里,你注意到当我尝试下载兔子软件的时候,柳旌的反应吗?”
江读雪说:“她立刻移开视线,坐立不安的模样。她挺难过的。”
“嗯,在事情发生之前,她一定很喜欢这个论坛……算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郭姯说:“柳旌的反应是典型的条件反射和焦虑障碍,网络对她而言已经从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被侵犯的战场。她的反应是出于自我保护,也是人类面对威胁时本能的防御机制。”
“有一点徐老师说得很对,现代社会的人,尤其年轻人,不可能彻底脱离网络生活。”郭姯说:“从帮助她个人角度而言,我们必须重建她对网络的信任。”
江读雪颔首道:“另外一方面呢?”
“另外一方面,要通过这件事推动社会对网络性骚扰问题的重视,针对受害者,建立起有效的支持系统和应对机制。对青少年而言,他们更需要一个保障安全的网络环境,这不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过滤和防护,更需要心理层面的引导和支持,这就需要家人、朋友或专业心理健康从业者提供情感上的支持。”郭姯一顿,笃定之中不免难过,“受害者不会只有柳旌一个人。”
她飞快地整理好自已一闪而过的情绪,继续说:“我想让柳旌试试暴露疗法。”
“暴露疗法?”
“嗯,”郭姯解释道:“暴露疗法是一种心理治疗方法,主要用于治疗焦虑障碍、恐惧症、强迫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等心理问题。它的基本原理是基于经典条件作用和学习理论,旨在通过逐步且安全地让患者面对她们害怕或想要回避的物体、情境或记忆,以减少或消除由这些刺激引起的恐惧和焦虑反应。”
她语速不似平常,有些快,神色却如常从容,看不出半点心底的纠葛。
艺术餐厅的羽毛吊灯让光线暧昧,江读雪细看她的眼睛,从她带肖芳心看心理医生起,他就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对这些心理疗法如数家珍。
“久病成医”四个字从郭姯嘴里轻轻松松冒出来,所经历的又是怎么样的一段黑暗时光?
她说自已都好了,是真的都好了吗?
那一点点的焦虑和失眠,以及相伴的情绪困扰,真像她说的那般简单吗?
郭姯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暴露疗法。”在掩盖自已真实想法这件事上,江读雪比绝大多数人都有经验,“是指让柳旌逐步适应网络,以减少她的恐惧和焦虑吗?”
“对啊。”郭姯的双肘撑在餐桌上,灯光在她脸上投下鸦翅般的阴影,“我们要让她明白她不是独自一人,她有权拒绝任何侵犯,有权保护自已。她的事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她信息被滥用的程度早已超出了我们和学校能处理的范围。”
江读雪说:“你要报警?”
郭姯掷地有声地回答:“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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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郭姯和江读雪又回了一趟徐老师的教师公寓,彼时柳旌已经回教室上课。
郭姯表示自已必须要和柳旌私下谈谈,也表明她会报警的决心。
徐老师对报警与否始终纠结,但纠结的原因是她只知道柳旌被网络性骚扰,却不知道她的个人信息被滥用,被造谣,甚至被AI修图成许多淫秽图片大肆传播。
未经柳旌同意,郭姯不能直接捅破这些,所以她必须和柳旌好好谈谈。
柳旌的老人机不知何故总是自动关机,徐老师联系不上她,只能给班长打电话,让她转告柳旌一下课就来找徐老师。
坐等柳旌下课的功夫,徐老师绞尽脑汁要招待她们点吃的,翻箱倒柜也不过找出一罐开心果,还是买给柳旌解闷的,但柳旌怕胖,从来不敢多吃。
“您对柳旌真好。”郭姯笑道。
柳旌不在,徐老师自个儿坐到了塑料小凳上,笑道:“她太漂亮了,我总担心她出事。”
或许是早晨的相处及郭姯的去而复返叫徐老师生出点同盟的感慨,她的话逐渐变多,谈起往事,“8年前,我班上也有个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学生,可惜不学好,仗着漂亮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隔三差五换男朋友,每换一个都搅得学校鸡犬不宁。虽说我们是职高,但好好学,走学校安排的路线,高三毕业就能去大专,大专里再读两年,最后一年也能去学校安排的实习单位,不愿意实习,脚踏实地考个专升本那更好。8年前的计算机专业,即便是大专学历,就业前景也是很不错的。”
郭姯说:“是啊。”
“但那些孩子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徐老师苦笑,“我其实也能理解她们,毕竟外界对我们职高的印象仍旧停留在乌烟瘴气上,孩子们进了我们学校,就觉得自已是被社会放弃的那一波,容易自暴自弃。”
“那……那个女孩呢?”郭姯问。
徐老师说:“……高三的时候她休学了,后来才知道是怀孕了,瞒着所有人,还想在出租屋里生下孩子,没想到生产的时候孩子胎位不正,她大出血……”
这段往事过于残酷血腥,徐老师至今想来仍能记起那天夜里满地的血。
“那会儿是半夜一点半,她给我打电话,喊我救她。等我赶去那儿,她和孩子都死了,和她同居的男人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事后我们好不容易找到那个男人,他又说孩子不是他的,我们想知道她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这人也胡言乱语,满嘴脏话。但是,警察从这个人口中得知,校外有个流氓把她强奸了。”
郭姯的眉头越皱越紧,一粒开心果用力捏在指尖反复碾磨,拇指指甲嵌进坚果缝里。
“我们问那个男人,为什么她被强奸的时候不报警,他说是她自已懒得报警。”徐老师垂下眼眸,岁月让她的眼睫稀疏,只留下晦涩和忍耐,“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在自已家里也经常被欺负,她习惯了。”
咔!
郭姯倒吸一口凉气,旁边的江读雪立刻握住她的手。
那粒只打开细微缝隙的开心果竟然被郭姯的指甲硬生生撬开。
然而,血丝也从她的指甲缝里迅速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