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冰火
肖芳宜其实还没有肖芳心离开的实感，她向室友借手机，登录肖芳心直播的平台，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工作。
平台直播的主页里充斥着大量黄赌广告，肖芳宜点进某个频道，页面立刻弹出不堪入目的画面和音效，关都关不掉。室友慌忙捂住肖芳宜的眼睛，抢走手机，“我找，我来找！”
好不容易从最角落的直播窗口找到肖芳心美颜过度的脸，点进去时又卡顿了很久。
肖芳心正在直播，倒也证明她平安无事。
“这是哪儿呀？”室友奇怪地问：“看着像专业直播间。”
评论区也有人问她怎么更换了直播背景，问她是不是不在家里。
肖芳宜不敢错眼地盯着直播画面。
肖芳心甜甜地说：“对呀，我搬家了。”
评论区照例有人问起妹妹。
肖芳心说：“不能问妹妹哦，以后她是她，我是我。”
评论区有人嘻嘻哈哈地说她这是遗弃罪。
肖芳心对着镜头撒娇：“哥哥，你们根本不知道养个小孩有多累赘！”
评论区又有人问，妹妹会看她直播吗？
“以前不会看，现在可能会看吧。”肖芳心看向镜头，卖弄风情地眨了下眼，“喂，小鬼，你在看吗？”
评论区里全是滚动的哈哈哈哈哈。
肖芳宜点点头，本能地要出声应答，嘴唇张开后却只发出一声呜咽，小狗一样可怜。
肖芳心思索片刻才说：“书读了那么多，总该知道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要来找我，你敢来找我，我就敢打你，我不认你，你也别认我，听懂了吗？”
“你真的很麻烦，比那两条狗还麻烦！”
评论区里一片666。
幸亏肖芳宜泪眼朦胧，根本看不清屏幕。
室友听不下去，愤愤地骂一句脏，关掉手机，用力拍肖芳宜的背，“早分开早好，谁是谁的累赘还说不好呢！你啊，听我的！搬去学校宿舍，好好学习，好好考试！我看你们老师人不错，你抓紧时间问问他们学校有没有什么减免学费的政策？啊，别哭了，别哭了！为她这样的人哭不值得。”
肖芳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无法回应。
她想起很多和肖芳心有关的事。
她想起失踪的母狗，想起那两条惨死的小狗，伤心到最后，心里空荡荡的。
= = =
江读雪把车停在街角，和郭姯步行前往沁芳苑的途中，碰上了肖芳心。
那小女孩还是穿着粉色卡通旧T恤，背着沉甸甸的帆布书包，踽踽走在湿漉漉的沿街店铺外。郭姯唤她名字，她迟钝地抬起头张望，郭姯便看见她浮肿的眼睛和无神的嘴角。
郭姯走上前，“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肖芳宜答：“我要去学习。”
往前五十米，就是她常被收留的芝佳鸡，她的手往那儿一指，恰好善良的老板娘牵着两个小女孩走出来，笑容满面地往隔壁水果店去，两个孩子手腕上各绑着个气球，飘飘然像要拽走肖芳宜的灵魂。
郭姯的手指在她肩上轻轻点了下，“肖芳宜？”
啪！
肖芳宜仿佛听见气球破裂的声音。
“明天要小测，我得去复习了。”肖芳宜问：“郭老师，你明天有课吗？”
郭姯说：“后天。”
肖芳宜点点头，“那后天见，郭老师再见，江老师再见。”
她径直朝前走，走到芝佳鸡门口后，老板娘的小女儿看见她，欢喜地高呼姐姐来了！
郭姯看见肖芳宜抚摸小女儿的头，替她把散开的蝴蝶结扎紧，随后二人牵手步入店铺，不见身影。
郭姯和江读雪面面相觑，都有说不清的危机感。
他们在原地站了十分钟，郭姯因为还有后续工作等待处理，先打车回家，江读雪则把车开到芝佳鸡对面，在车上等到十点多，见肖芳宜帮老板娘关掉店铺，并无异常地回了沁芳苑，他才驱车返回。
第二天，郭姯一早来到菁才，陪春风满面的姚副校长和赵岚老师站在校门口当吉祥物，引来人人侧目。
姚副校长喜上眉梢，反复问：“小郭老师，你确定薛文会来吗？”
郭姯笑道：“他会来参加期中考补考的。”
三位中年男人从行政楼方向边聊边朝校门口走，姚副校长本来就雀跃的心情更振奋了些，忍不住偷偷和郭姯分享秘密，“蓝衬衫的是校长，白衬衫的是集团董事，中间那位是省教育厅的，全国中职就业育人交流活动马上就要在南城召开了，薛文今天争气点，咱们校长就能上台致辞了。”
郭姯笑而不语，赵岚老师则说：“可不能给薛文这么大的压力。”
“大家都很低调，放心吧。”眼看三位领导越走越近，姚副校长挺了挺胸膛，越发小声道：“小郭老师，这事真多亏了你。”
郭姯低头看信息，“薛文说已经到路口了，马上就到。”
“这么快！”姚副校长低呼一声，赶忙迎向领导汇报进展。赵岚老师犹豫了三秒，也跟上去。
校门旁短暂地只剩下郭姯一人，她环顾孩子们朝气蓬勃的脸，与每一双对上的眼睛含笑示意。明明只是一位临时讲师，却比谁都更像菁才大门两侧的四季玫瑰，深深扎进地里，迎着清风和晨阳安稳地绽放。
江读雪站在教学楼台阶上远远地看着郭姯的背影。
薛文也同时给他发送消息，并多写了一句话，“江老师，作为男人，我现在退缩的话，会不会很丢脸？”
江读雪回复道：“很丢脸。”
薛文回了个委屈的表情。
“郭姯在门口等你很久了。”江读雪发送消息。
言下之意，你丢脸没关系，但你不能丢郭姯的脸。
薛文又回了个叹气的表情。
何乐安夫妻亲自开车送薛文返校补考，本来和儿子说好绝不下车，可他们是认识校长的，再见到校长都谦恭以对的两位领导，便知道菁才要把薛文的事做成文章，他们担心刚刚返回学校的薛文没办法应对这样的场面，急急忙忙下车。
薛文老远就看见门口的郭姯，虽然有些局促，还是径直朝自已最信任喜欢的那个人走过去。
没想到尚未走近郭姯，赵岚老师和姚副校长率先迎到他跟前，笑容满面，呈左右夹击的攻势，生生带着他拐了个弯，要往边上三个陌生男人走去。
“……呃……”薛文立刻扭头找郭姯，但视线被姚副校长遮挡。
“姚校长，哎呀，连陈校都来了！陈校长！早上好啊！”好在父母及时赶到，父亲挡在儿子身前，用热情的社交挡开了姚副校长。
原本等着薛文过去的菁才校长转换态度，主动走过来与他握手，“薛厂长！”
何乐安挽住薛文的手，也把儿子从赵岚老师手里解救出来，她光滑白嫩的脸笑得像朵花，实业家夫人的社交气场全开，一句接一句地应对姚副校长，没让他们找着任何机会询问薛文。
一群成功人士在校门口谈笑风生，高奏凯歌，被视为荣誉勋章的薛文叹了口气，终于从夹缝中看见郭姯。
郭姯微微笑，对他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这边热闹非凡，是连路过的蚂蚁都要停下看两眼的锦上添花。
另一边，郭姯看见了形单影只的肖芳宜从校外缓缓走来，她垂头丧气，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秋日凉风卷起她的校服衣摆，她用骨瘦的手掌压了压。
郭姯不由自主朝她迈去两步，想起这是校门口，又赶紧止住。
肖芳宜发现了她，驻足看着。
“那是薛文吗？”
“真的，是高二汽修的薛文，他回来干嘛？”
“这些人都是谁？”
“领导吧，那个好像是薛文的爸妈。”
“咦，熔光也在，她怎么也执勤了？不会是直播吧？”
“郭老师，早上好！”
“薛文！你这臭小子！可算回来了！啊，校长……”
四周嘈杂，八方议论，人影来去，面容模糊。
郭姯隔着穿梭不休的学生，离着相互恭维的领导，一直盯着肖芳宜看。
肖芳宜的肩越来越紧，背越来越塌。
哪怕是再笨拙的威胁和苦肉计，再愚钝的求助和呐喊，她也从不在人前与光鲜亮丽的郭姯说话，她不好意思承认，郭姯身上的光芒会灼痛自已。
然而，她还要朝那曙光走去，蹒跚地，像下一步就要倾颓、粉碎。
郭姯再不犹豫，快步走向她，路过一名男学生时，她摘走了对方的鸭舌帽，“借用一下，回头送你限量版。”
肖芳宜意识到自已马上就要哭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憋住了，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她不想哭的。
好在帽子及时压在她头上，挡住她软弱无能的眼睛。
“……老师……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但我不知道能找谁……”小女孩抽泣着，是真的觉得很委屈，“……我姐走了，她不要我了……”
“……我……我没有家了……”
被围在中央的薛文好奇地望向郭姯和肖芳宜，下一秒注意力又被教育厅的领导关怀走了。
这边的肖芳宜连说话都费劲，她难过地问郭姯，“为什么薛文回来了，我姐姐却走了？”
为着成功返校的薛文，领导班子里传来朗朗笑声，他们背靠菁才校门，决定合影留念。
没有人明白这世上又消失了一位肖芳心，换来一个网络深处变化莫测的ID芯嫒。
郭姯牵着肖芳宜走进学校，迎面看见江读雪。
为什么薛文回来了，肖芳心却走了？
成功与失败，一重欣欣向荣，一重日薄西山。
网络后的每个人都隐藏着姓名，日复一日，他们最终变成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