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善良
郭姯不过是要拉江读雪的手,并未谋划一场面对面的拥抱。
然而她已经跌进他的怀抱,在他顺势往下的动作里,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他滚烫的心跳。
她心里说着抱歉,身体却没有往后挪。
江读雪原本想推开她,但抬起的手在下一秒便陷入遗忘,只微张开五根漂亮的手指,像艺术馆里被展览的美丽手模,虚无在空气中,渴望又怯懦。
郭姯不说话,江读雪便说:“你跟我说这些,是因为菁才那边希望你做点什么,是吗?这也是你今天来菁才的原因。”
“嗯,”郭姯坦诚相告,“接下来,我会送青少年网络生存课上热搜,我要把这个项目最大利益化,广而告之。”
“你说过了,短视频向的青少年网络纪录片。”江读雪说。
“短视频的优势是高度的娱乐性、即时性与互动性,它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信息传播、社交互动、电子商务乃至在线教育各个领域,它都已经成为关键载体。”郭姯闷声说。
江读雪说:“嗯,你也说过了。”
“那我有没有说过,”郭姯问:“我既要名也要利,还要做我想做的事。”
江读雪说:“你是鱼的记忆吗?说过了。”
郭姯有些恼羞成怒,撑开他的胸膛就要下地站直,却被背后的手重新牢牢摁回去。
“郭姯,”江读雪轻轻摁住她的头,不让她乱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跟我说什么也都可以直接说,如果是害怕我误会……我不会误会。我其实也猜到了,你会同意接下薛文的这个包袱,忍受他早期种种刁难,带他参与拍摄工作,既替肖芳心找公益援助,又要假借名目拿到她的授权,让她签《个人信息传播协议》,你语焉不详,却早已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去做。”江读雪说:“做得漂亮点。”
郭姯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气吗?”
江读雪说:“我也是商人。”
两个人终于分开。
“睡吧。”江读雪说:“休息一会儿。”
郭姯近乎于恳求地问:“你就在这里?”
江读雪点头,面对郭姯半坐在茶几上,潮湿的可乐就随手搁在旁边。
郭姯也面朝他侧躺,一只胳膊枕在脸下,“睡不着。”
江读雪说:“我不会唱歌,更不会讲睡前故事。”
郭姯笑道:“那随便说点你的事,你眼睛那伤到底谁挠的?”
“你怎么这么在意?”江读雪揶揄她,“不是不爱看别人的脸吗?”
郭姯心里苦闷地大喊,你是别人吗?
“我妹妹挠的。”江读雪说:“她们打架,我劝架,被误伤了。”
郭姯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们会打架?”
雷厉风行的知名企业家和硕果累累的天才科学家,打架?
“很正常。”江读雪云淡风轻地说:“谁家兄弟姐妹不打架?”
郭姯也有继弟妹,但从对方出生起就形同陌路,既未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遑论拌嘴打架?
“就连我们家最稳重自持的大姐也曾因为某个项目直接拿镇纸砸碎总裁办公室的玻璃窗。”在郭姯惊讶的注视下,江读雪说:“那会儿她刚进公司,发现偌大一个产业早已成为个别亲戚私欲膨胀的温床,贪腐成风,动摇根基,而这里头最大的两条蛀虫就是我的表哥。”
“他们一个管着财务,一个把持采购,这些职位因为掌管着资源分配,资金流动和对外合作的权利,很容易通过不正当手段谋取私利,如收受贿赂,虚报开支,滥用公司资源。被我姐发现后,他们表面敷衍,实则变本加厉,但最让我姐寒心的事,我爸妈并没有站在她那边。”江读雪把陈年旧事娓娓道来,平静的像是真在口述一则睡前童话,“我爸迂腐顽固,认为男人胸中有丘壑,眼界高远,谈生意少不了暗箱操作,就算开销大也不必拘泥于小节。我妈是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厌烦,也不能理解我姐的焦虑。”
“我姐每每与他们争执到最后,都以我爸抱怨她不是个男孩而告终,他总说让我姐进公司管事只是为了镀金,以便于将来风光嫁人,劝她不要较真,被逼急了也骂过她多管闲事,说公司最后肯定是她弟弟的。”江读雪说:“那段时间我姐格外讨厌我,我过年回家,因为倒时差没和他们一起吃早餐,被她当众扇了一巴掌。”
郭姯蹭地坐起来,愤怒道:“她凭什么打你?”
江读雪把她摁回去,“她是长女,从小到大被我爸妈框在礼乐射御书数观念里培养大的,不仅要求全面发展个人能力,还要完美培育品德修养和人文精神,在她进公司前,她一直认为这些是对的,她也确实受益良多,早期多笃定,后期信仰崩塌时就有多痛苦。那段时间她要和公司里尸位素餐的亲戚斗,要和家里冥顽不化的父母辩,还要在破碎中重新长出个崭新的自我,她也经历了漫长又煎熬的一段时光。”
“我只问你她凭什么打你?你却替她找了这么多理由。”郭姯狠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擅长替人着想呢?”
江读雪眨了下眼,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善良?”
郭姯无奈至极,看着他眼角的新伤,心口拧成一团。
江读雪问:“你还睡不睡了?”
“那你说点你开心的事。”郭姯嘟哝。
江读雪在自已纷杂又简单的生活中挑挑拣拣,最后说:“前几天菁才人事处审核退休名单,计算机专业最德高望重的莫文老师马上要退休了。”
郭姯立刻想到柯学军,难怪他们家急不可耐地铺路占坑。“他要退休了,你很开心?”
“身边少一个总爱挑你毛病的老人家,你不开心吗?”江读雪笑道:“他在计算机教学领域耕耘了几十年,也是菁才建校后的第一批老师,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我也不例外。”
“他为什么爱挑你毛病?”
“他说为人师长必须具备传道授业解惑的使命感,但我这个人看起来人生平顺,内里空乏,没有办法承担责任和风险,加上长得太好,性格太傲,不会在菁才久留,既然无益,又何必给女学生们平添波澜。”江读雪抱怨说:“简而言之,他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麻烦。”
郭姯笑出声来。
江读雪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郭姯用抱枕挡住脸,江读雪忙拉开她手腕,“脏。”
没有抱枕的遮挡,手腕还被人捏在指间,郭姯的甜笑隐隐错错在乌黑的秀发间,就像一叠搁在苦药旁的蜜糖。本来只盯着她眼睛看的江读雪情不自禁地受了引诱,看向她柔软殷红的嘴唇。
“你还睡不睡?”他问。
郭姯笑着说:“睡,我睡。”
说罢,她微微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过了会儿,她轻声唤,“江读雪。”
席地坐在沙发与茶几间的他低低答应着,“嗯?”
“咱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你也从来没提过你家里这些事,倒是我,整天和你吐苦水。”仍然闭着眼的郭姯,因为小声说话,睫毛轻颤着,“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离你近了一点,但我也很后悔,因为我好像永远迟了一步。”
“你不是一个轻浮的麻烦,”她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嗯。”江读雪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