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界
与平时不同，这一次郭姯走进教室前，阶梯教室里真正意义上挤满了学生。当她步上讲台，笑容可掬地向大家说出“你们好，我是郭姯，依然是你们这节课的老师”后，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郭姯一直在笑，直到教室里安静下来，她离开讲台，站到所有学生正前方，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我很感激你们为这门课，为我做的一切。”她说：“我有可能会输，但我不会跌下去，因为有你们为我撑腰。”
教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笑声和掌声。
学生们都很喜欢“撑腰”这个词，充满了热血和情义。
郭姯一边挥舞拳头一边走回讲台，打开这堂课的课件——社交媒体和数字足迹。
大标题下还有五个小字：我们的时代。
她从社交媒体的起源开始谈，“社交媒体的诞生改变了我们与世界的联系方式，从最早的bbs论坛到现在的微博、微信、抖音，这些平台让我们能够随时随地与他人分享和交流。”
她打开第一张幻灯片，上面展示了一些早期的社交网络平台，如Six Degrees和Friendster。
“这些平台虽然现在已经不那么流行了，但它们为我们今天的社交媒体奠定了基础。”郭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交媒体逐渐发展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接着切换第二部分图片，上面显示了国内外主流社交平台的图标，有Facebook、Twitter、Instagram、微博、小红书等。“这些平台想必你们更熟悉，无论是分享照片，交流信息还是建立联系，它们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也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郭姯转向学生，笑着问：“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呢？”
学生们纷纷举手，踊跃发言。
有人说：“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每一个点赞、评论都会被记录下来。”
“对，”另一个人补充道：“这些记录会被用来分析我们的喜好和行为，平台再根据这些记录不断向我们推送更多相关的信息，久而久之，我们就被同质化严重的网络信息包围了。”
有个人高声喊：“我知道！信息虫房！”
偌大的梯形教室里静了静，有人说：“是信息茧房啦！你这个文盲。”
哄堂大笑。
也有人茫然地问：“什么房？”
郭姯压压手示意安静，解释道：“刚刚说的是网络平台的数据分析与定向推送，这是现代数字营销和用户个性化体验的核心组成部分，它们利用大数据技术来分析用户行为和市场趋势，构建用户画像，再根据算法匹配和不同版本的测试方案，将特定的内容或者广告推送给最有可能对其感兴趣的用户群体。”
“比如你们点赞了某位明星的视频内容，接下来可能就会反复被推送同类型视频。”郭姯说，“或者你们的父母只是不小心看完了一个一分钟的教育视频，接下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网络教育专家从网线那一头争先恐后地向他们传道受业解惑。”
有人笑，也有人问：“那不是挺好的吗？节省了时间。”
郭姯笑道：“虽然个性化推荐技术提高了用户体验，但也需要警惕其可能导致的信息茧房效应，就像蚕茧一样紧紧包裹。因为一个人如果长期只接触自已感兴趣的信息而形成封闭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很难接触到不同的观点和信息，从而限制了他的认知范围和社会事业……”
教室后排，江读雪和姚校长照例坐在一起旁听这堂课。
姚校长对郭姯总是赞不绝口，“还得是郭老师上课听着舒服，她完全不需要看稿子，任何问题信手拈来。从舒适度来看，她就像在陪你聊天，从专业度来看，她又从来不出错，学霸的脑袋放在哪里都是好用的。”
江读雪微微笑，目光始终不离讲台上熠熠生辉的郭姯。
姚校长反复看他几次，终于按捺不住，“小江老师，董事会那边……”
他问董事会，其实只是问江覆鹿。
江读雪说：“没事了。”
“太好了！”姚校长长舒一口气，“那郭老师这边……”
江读雪直接说：“你问她。”
姚校长半口气哽住，又试探着问：“……江老师你呢？”
江读雪笃定地说：“不知道。”
“……”姚校长简直哭笑不得。
不管经历多少波折，《青少年网络生存课》的成功毋庸置疑，即便郭姯不续签合同，课程一定也会继续开展，但问题是，郭姯才是这门课的核心，而郭姯和江读雪又变成了深度捆绑的关系，可偏偏他们俩都来去自由，他们的资本远超菁才这么一所职高所能给予的。
姚校长得不到一个肯定答复，重新丧失生机，蔫在座位上。
郭姯讲完了这堂课的主要内容，走到教室前方的空地上，将自已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前阵子，因为一些误解，我在网上受到很多恶评和攻击。”
大家都预感到了什么，就连萎靡的姚校长都坐正，高高竖起耳朵。
“那种糟糕的感受并不是你断绝掉网络就能屏蔽的，因为时至今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早已和网络息息相关，就像肌肉内外遍布的大小血管和神经通路，根本不可能彻底分割。我们的网友可能就是我们的同学、亲戚和邻居，我们的工作也在网上，我们的信息来源同样在网上，你可以删除掉一两个网络平台，但你不能完全把自已剥离出网络。”
“我到现在回想，都能清楚记得那些煎熬的证据，尤其这段时间我们公司的伙伴还经历了人生无常。我从前也和很多人有相同的疑惑：这么多年了，是吧？这么多年了，吃这碗饭的人，心还变得不够硬吗？”郭姯说这些话时表情确实是茫然的，她诚恳于自已的内心，也诚恳于那些年少的目光，“我从前信仰的哲学观：那些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它难道是错的吗？”
“我从没把我的自相矛盾向外袒露一丝一毫。”她说：“你的思考，你的感受，在拼搏的战场上只会变成软肋，你要把它们藏得很好，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那些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吗？”郭姯戛然而止，思忖着露出一个可怜的笑容，“事实是，那些杀不死人的，一定会让人遍体鳞伤。”
她长得太好，情感太真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神色总能迷惑人心。
她对自已的认知总是很清晰，所以才会一头扎进网络，扬长避短，用自已的脸和声音开启人生最成功的篇章。
“好几年前，我只比你们大一点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网络ip创造者，为了追求话题和流量，我也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如果公司的公关小队在现场，这会儿必然要集体跳起来，纷纷去堵郭姯的嘴。
距离上一场全网黑热搜不过几天。
距离再上一场网络暴力不到一年。
郭姯实在不宜这会儿剖白这些，将自已从好不容易抢到的受害者席位上转移到加害者。
网民需要的是完美受害者，他们不喜欢灰色人生，也不爱看真实人类的复杂成长线。郭姯说这些，没有人会去理解前因后果，只会坐实自已曾经遭到的莫须有指控。
果然，教室里已经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不少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想要打断这场突如其来的发布会的姚校长，屁股刚刚撅起，就被江读雪拽了下去。
“她知道自已在干什么，”他说，“听她把话说完。”
心有灵犀的，教室前方的郭姯朝他这儿望了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为此，我极其严重地伤害到了一个我将愧疚一生的人。”
“我就像那口井里的青蛙，在井口框住的那一方天地里，我根本想象不到别的东西，但我又不是那只青蛙，因为我始终渴望跳出那口井。20岁的我对很多事情感到不满，我的家庭，我的贫穷，我的成就，我的社交……我用自负来对抗自卑，用竞争来遏制压力，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同时，我也恐惧于自已无法实现理想和目标。”
“媒体和网络上展示的成功案例往往强调快速致富或成名，这让本来就对成功有着强烈渴望的年轻人，也就是那时候的我，误以为成功理应是立竿见影的，这直接导致情绪尚不稳定，没有过多社会阅历的我们更倾向采取较为激进和短视的方法来追求目标。”郭姯停顿片刻，苦笑道：“当然，这些也是我脱离了情绪和压力后才想明白的。”
她像是长叹一口气，又像是平静如常，“如果那时候有人指出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或许就能够更长远更妥善地规划自已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她说着说着靠到了过道旁第一排课桌上，几乎融进了满室的学生。
“我们在网络上留下的除了被解析的喜好外，还有真实投射到他人内心的每一个点赞和每一条评论，在对别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时，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加慎重地对待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发言和行为？”
有个学生高高举起手，“老师，这是不是就是你并不追究吕鸿和小书的原因？”
郭姯笑道：“细究起来，比起维持仇恨的那团火，不被外界干扰我的初心，朝着我的理想前进，才是我更想做到的事。”
“你的理想是什么？”有人问。
郭姯说：“从我做起，教你们重新认识网络，与网络共存，从而更长远更理性地规划你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就是我的理想。”
有个孩子壮起胆子问：“老师，你刚刚说的那个人是谁？”
看，八卦永远比道理更深入人心。
引路人，任重而道远。
另有人不知所云地问：“是小书吗？”
“当然不是，”郭姯啼笑皆非，半晌她微笑道：“他是我的初恋，更是我的伴侣。”
周围的人全都哇了起来，不少人更是扭头看向最后排的江读雪。
隔着满教室年轻好奇的眉眼，郭姯也看向他。
有人后知后觉地问：“那他原谅你了吗？”
郭姯看着江读雪，陷入一种静止。
直到教室里产生新一轮的窃窃私语，她忽而才说：“我想把一个更好的世界捧到他面前，请他永远留下来。”
再聪明的学生也没理解这话的含义。
下课铃声惊雷般响起，郭姯倏地站直，戴上了她的笑容面具，“我希望通过我的经历让大家理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改变世界的一部分，通过我们的言行，创造一个更加和谐、友善的网络环境。我们不仅要学会管理和保护自已的数字足迹，保护自已的隐私，更要尊重他人的感受，避免因为一时冲动而给人带来伤害。”
“下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