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什么时候要孩子?
那场事关两国国运,举世瞩目的盛大婚礼举行前的三个月,北周皇城的永信门前排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执了隆重仪仗的军士和宫女太监们全都沉默恭敬地立在原地。
长长的队伍中央是一顶华丽繁复的伞盖,由许多军士撑起,四周坠着各式翡翠、珠宝、羽毛和金银制成的流苏。
北方的五月才入夏,天气已格外闷热,虽是阴天,仍无一点凉意。仪仗队里,着甲的军士们里衣早已被汗水湿透,胯下的战马张开马嘴,露出马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马蹄烦躁地踏起灰黄的烟尘,让官道两旁蔫蔫的柳树,全都灰头土脸的。
夏清婉立在华丽的流苏下,看着面前身着龙袍的轩昂男子,执着他的手,不舍地说:“为北周,为黎民,为……皇兄,婉儿愿担此重责,从此一心只系天下百姓,再无半点私心杂念。只是……”
说到这里,夏清婉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泫然欲泣,“只是婉儿这一走,你我兄妹二人,此生或许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面前的男子眼睛也红了,怆声道:“婉儿,是皇兄对不起你。”
夏清婉抬起袖子遮面,眼泪簌簌而下,心中凄然想道:这件事,除了她,皇兄还能信谁?
母亲身卑命薄,早早病逝。彼时皇兄未登大宝,深宫之中,她与皇兄,备受冷眼,全无倚靠,每天都是战战兢兢、惶惶度日。那些年,莫说珍馐美馔,吃饱也是个苛求。就连宫里那些妃嫔婕妤吃剩的残羹冷炙,也要等那些侍奉的太监宫女高兴了,才能讨得一口。早年里,饥饿是夏清婉最不愿想起的回忆。多亏常姑姑心善,常接济些吃食,她与皇兄才不至饿死。
可是每到年夜,皇兄却总能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碟热腾腾的饺子。不多,只有十几个。都是素馅的,有芹菜馅、荠菜馅、白菜馅、还有三鲜馅。每个饺子都晶莹得像玉做的,碟边的饺子汤泛着油花儿,白呼呼的香气直钻到胃里去。每次端着那碟饺子,她都感觉自已像是端着世上最重要的珍宝。皇兄每次总是咽着唾沫对她说:
“你是妹妹,你先吃。”
她总是捏紧了筷子,盯着碟里的饺子说:“你是哥哥,你先吃。”
那时,她与皇兄都已经饿极了,可谁都不肯先吃。直到皇兄把饺子小心翼翼地夹成两截,把其中的一截推到她前面,说:“再不吃就冷了,我们一起吃。”
她与皇兄才一起把饺子放进嘴里。有一次,皇兄吃着吃着对她说:“婉儿,要慢慢的吃,先用舌头把饺子的汤吸出来。”哥哥高兴地说:“你尝一尝,可鲜啦!然后再咬饺子馅……”
她试了试,果然可行,开心地说:“哥哥,这样我们就把一个饺子吃了两遍啦!”
那时,偌大的皇宫里每个房间都温暖明亮,桌上都摆着精致的糕点和时兴的瓜果。城北点燃了跨年的焰火,岁尾的皇城在火光中无比辉煌。那乍现的亮光里,她与皇兄总是依偎在某个角落里,珍稀地端着一碟饺子,饺子热气腾腾。天寒地冻的,他们却总能感觉到小小的身体里渐渐升起的暖意。
上一次吃饺子,是五个月前的大年夜。刚过戌时,皇兄端着一盘饺子独自来到了夏清婉的寝宫,萧扶宫。
萧扶宫里的檀香醇厚而温暖。皇兄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窗外的爆竹声响个不停,不知不觉间饺子已经吃光了,然而皇兄的话头却是止不住了,握住了她的手,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她看出皇兄心不在焉,抽出手,按在皇兄手上,关切地问他:“皇兄有心事?”
“是。”皇兄似是松了一口气地确认道:“婉儿,我有些想法……”
在那个人人阖家团圆,吃饺子、放爆竹的除夕夜,皇兄向她说出了他的谋划。她听完,惊愕了良久。然后她迟疑地问皇兄:“皇兄是说,要殷国的皇后,做大周探子?”
“不错,此次和亲,正是机会。我大周将倾举国之力,在所不惜,助其上位。”
“可是,颠覆一国岂是一朝一夕,如果她……”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无论时移物易,绝不可生二心。否则我大周将有倾覆之险”
“……那皇兄觉得,谁是可靠的人选?”
问出这句话时,她心底已有了答案,可是仍忍不住问出这句话。她想要听皇兄亲口说出答案。她仍记得那夜皇兄的眼睛,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让她几乎以为自已被灼伤。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眼神,她只见过一次。那次,皇兄亲率八百北衙军士,逼宫矫诏。
夏日炎炎,日头愈渐高了。
华贵的伞盖下,北周的皇帝与即将踏上和亲之路的长公主仍在交谈。排成长龙的仪仗队被毒辣的太阳无声地炙烤着。
“皇兄。”夏清婉恳切地说:“民间习俗,上车饺子下车面,每年除夕,皇兄总为我带饺子,今天婉儿要上路了,也为皇兄准备了一盘儿饺子。”
一名宫女双手端着餐盒上前。夏清婉伸手揭开盖子,露出一碟剔透的饺子,正摆在餐盒中央。
碟边是两双金丝楠木的筷子。北周皇帝拿起筷子,对着其中一个饺子夹了下去。就在筷尖即将碰到饺子皮的时候,筷子却停住了。
侍立在北周皇帝一旁的太监,看见陛下终年凛若秋霜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缕柔情,惊愕地以为自已看错了,正要瞪大眼睛细瞧,余光瞥见长公主的目光看了过来,急忙敛容屏气。
夏清婉看了皇兄一眼,垂下头,视线落在餐盒里的饺子上,停了一会,拿起另一双筷子夹住饺子,夹成两半,从容把其中一半夹到皇兄前面,抬起头,低声说:“你是哥哥,你先吃。”
听到这句话,北周皇帝的眼睛猛然睁大,滋进一股血一般,立时红了一圈。
“婉儿!”北周皇帝情不自禁低喊了一声,手一松,筷子掉落在餐盒里,情真意切地说:“不走了,不走了,皇兄不要你嫁了!。”
“皇兄……”夏清婉泣声道:“母亲早逝,婉儿自幼与皇兄相依为命,昔年未毙于饥寒,悉赖皇兄照顾。其血肉相连,情深似海者,更胜寻常兄妹。今皇兄心有宏图大志,唯婉儿可为之分忧,婉儿怎能踌躇不前?皇兄无须心软,此一去,婉儿不敢言功成几何,自当尽我毕生之力,以全皇兄之谋。若有一日得见我大周龙旗飘飖于六陆之上,婉儿虽死足矣。”
“婉儿你……”北周皇帝一时哽咽。
夏清婉说:“皇兄长我三岁,今婉儿将嫁做人妇,皇兄贵为一国之君,怎竟无所出?冯将军的女儿绮晴与我甚笃,长得美,身量好,又有文采,而且对皇兄素来仰慕……”
“好了好了好了,怎么又来这套?”北周皇帝窘迫地连连摆手,急声道:“那女子我见过,猩唇鼠眼,膀大腰圆,大字不识,长得比冯虎还黑……”
……
话无不尽之时,任兄妹二人如何互诉别情,终究是要分别了。
北周皇帝看着妹妹登车的背影,手指颤抖着把饺子夹进嘴里。却只是含着,没有吃。他的嘴唇微微地开合着,发出微不可察的声音:“保重……保重。”
“——启程!”仪仗队里打头的太监发出尖利的嗓音。庞大的车队像是一架水车缓缓启动。
看着车队逐渐消失在官路的尽头,北周皇帝用袖袍轻拭双眼。袖袍落下,面容只剩肃然冷厉。他对身旁的太监严声道:“叫李行思在殷国的皇宫里等着。”
…………
《殷史稿》:“永淳十一年八月,上奉至德皇太后懿旨,册立夏氏为皇后,诏曰:咨尔夏氏,乃周皇建元帝之妹,周之长公主也。秀钟华阀,德备坤仪。应正中宫,以绥福履。兹当吉月令辰,备礼以迎。祗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淳十一年八月十五日,册立夏氏清婉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