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朱璟终究是宿在了淑静宫中。
毕竟虞妃回宫问,陛下何事。朱璟也未想出个事由来,只能推说是想她了。话既然说出口了,事就也得做到,今晚是走不得了。这一夜里,虞妃似是做了一宿噩梦,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几近歇斯底里,睡得一点也不安稳。早晨起来问她,她只说记不起来了,心情很是烦躁。朱璟不由得纳闷,虞妃梦里不停喊的“滚开,不要再叫了,你们这群鸭子,快给我滚开”,究竟是个什么梦境,梦里的鸭子究竟是什么怪物,竟然把虞妃吓得浑身大汗。
不过,虞妃之事,朱璟也懒得细想,他现在的的心思,全在手中这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
纸上用小楷清清楚楚写了四行字:
红梅约白藕,
白藕畏冬寒。
今日传尺素,
他宵共月圆。
字迹清新隽永。是昨日刘思宝肿着脸送来的,说是长公主殿下给他的。
当时虞妃也在边上,吵闹着要看,他没给。
这四句不合韵律,并非是什么诗,只是夏清婉有些话不好与他直说,才以这种方式给他的。
红梅的“红”,朱璟的“朱”,这红梅指的应当是他,白藕说的便是她自已了。红梅约白藕,说的便是他约她去马场一事。
白藕畏冬寒。畏冬寒,就是说她会不去马场了。
最后两句便简单了。今日传尺素,他宵共月圆。给你传个纸条告诉你,等到月圆之时我们再相会吧。
月圆。八月十五。正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夏清婉是在告诉他,大婚之前,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不要再相见了?怎么,你在宫中待得烦闷了,都可偷跑出来,到小汤山沐浴,朕约你到马场,你却不肯了?是在与朕装矜持拿架子?还是想玩欲擒故纵?
当时,他看完这句话后当即怒气上涌,也不管虞妃正在一旁,把这纸团吧团吧,塞进了袖袋里,猛喝了一大碗茶。
现在再拿出这几行字,细读之下,似有未尽之意。倘若不去马场,直说便可,为何要用畏冬寒三个字呢?区区马场,有何让她畏惧的呢?
“逢珍。”朱璟问道:“你可曾听闻,这白藕与,北周的长公主有什么联系吗?”
“白藕?”逢珍瞳孔游移,“若说联系,好像确乎有那么一点儿。”
朱璟皱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吞吞吐吐什么?”
“陛下,是这么回事。”逢珍说:“北周长公主刚进宫那天,虞妃娘娘便来送见面礼,遵的是择礼存谊的章程……”
逢珍将此事与朱璟细细告知。
朱璟拍案:“这事我怎么才知道?”
逢珍心想,我要不说,您现在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北周长公主就选了荷花玉雕,给虞妃送回去了?”
逢珍咬咬牙,“听说,北周长公主给虞妃娘娘还了个紫檀雕的桂花。太后走后,还送了虞妃娘娘一句诗。”
“什么诗?”
“妙香岂自银蕊蕴,佳桂原从紫榆出。”逢珍小心道:“似是在讽刺虞妃娘娘呢。”
“胡说!”朱璟叱道:“北周长公主背井离乡,方才到了漳安,虞妃便说人家‘独处客中’,人家非但不恼,还守礼有节。妙香、银蕊,佳桂、紫榆,哪个词不是意象品质俱佳?哪里有讽刺?”
逢珍讷讷道:“宫里,宫里都是这么传的……说‘佳桂’是说虞妃娘娘假贵,用‘紫榆’而不用‘紫檀’,是说虞妃娘娘是‘榆’非‘檀’,在贬低虞妃娘娘呢。”
“一群奴才,哪里懂什么隐意,只会捕风捉影,乱嚼舌根!若这样曲解,天下哪里还有好诗?天下人哪里还敢说话?”朱璟指着逢珍额头怒道。心中却想,原来你有如此慧心敏思,竟是七窍玲珑之人。又问道:
“那日过后,可还有什么别的事?”
“陛下是说宫里的……”逢珍疑问道。
“和北周长公主有关的事!”朱璟瞪眼打断道:“朕哪有闲心管宫里的许多事?”
北周长公主的事不是宫里的事?逢珍堆满笑道:“还有一件,太后设宴,为北周长公主接风洗尘。”
朱璟怒道:“我怎么又不知道?”
逢珍说:“陛下这几日总带着奴才在外面乱……体察民情,哪有功夫在宫里待。”
朱璟抬眼:“太后设宴又发生了何事?”
“是雅事,国舅爷请后宫诸人品茗……”
听逢珍讲完,朱璟心疼愧疚不已。
你这才入宫几日,竟已遭了这如许多刁难。怪不得你说“畏冬寒”。原来这冬寒,就是朕身边的这许多人也。幸亏朕又将你的字句细读一遍,否则,朕岂非误会了你?有这样一干人等,怪不得你要跑到小汤山上去躲清闲!
可是!
纵是如此,那可恨的李省竟然还要去小汤山找你的麻烦!面对这样一只食人恶虎,你又怎么不畏?
可笑朕竟还差点因此事恼你!
朕错矣!悔矣!
这逢珍。朱璟余光扫了一眼恭敬侍立的逢珍。虞妃与国舅爷把他放在朕身边久矣,可终究还不到除去他的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清宁宫。
刘思宝在西偏室外间来来回回走了半个多时辰,不时摇头叹气。
素碧道:“刘管事若有事找殿下,不妨进去里面直说,何苦在这当走马灯团团转?”
刘思宝停了下来,转头看素碧一眼,叹道:“正是。”转身往里间走。
里间夏清婉一见刘思宝进来,便笑道:“好好好,姑姑你输了,不许赖账。”
刘思宝转头一看常姑姑,只见她一脸怨气盯着自已。
夏清婉笑道:“刘管事,我与常姑姑刚打完赌,我说你在外面转了半个多时辰了,保准马上就要进来,常姑姑说你至少还得再转半个时辰。没想到常姑姑刚说完话,你就进来了。”
刘思宝挤出一抹苦笑,肿胀的左半边脸隐隐泛着青紫,“殿下还有心情拿奴才做耍子。”
夏清婉道:“昨日不是与你赔过不是了,本宫也并非故意把你扔在小汤山的,刘管事就不要闷闷不乐了。”
刘思宝道:“奴才非是为了自已,奴才是怕昨日那张纸惹得皇上恼怒了——殿下本就与虞妃和国舅爷交恶,若是皇上也恼了您……”
“恼?恼吧,都恼了才好呢。那时我便回娘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