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设宴在佑宁宫西偏殿。夏清婉到时,殿中已来了一多半人。佑宁宫的宫女太监在放好的桌椅间鱼贯穿行,将珍馐美馔一道道摆上桌面。
殿中诸人听见通传北周长公主到时,纷纷起身看向门口。
太后李氏坐在主位,冲着夏清婉遥遥招手:“清婉来这里坐。”又看向众人,“你们也都回座吧。”
夏清婉依言到太后李氏的左手边座下。常姑姑、刘思宝分侍左右。
太后李氏伸手给夏清婉挨个介绍,这是哪位哪位妃子、这是哪位哪位公主。
夏清婉一一作揖问好,与她们互相说着你多俊、你多美、你多谦虚的客套话。直到快要词穷之时,太后李氏一指门外:“这个你已有交情了的,虞妃。那个你却是还没见过。”
夏清婉转头看去,一男一女从门口走入。女子容貌极妍,正是虞妃。男子亦金相玉质、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之风,与她并行竟毫不失色。
“另一个便是我同胞的弟弟,名叫李省的。”太后李氏看向夏清婉,意味深长地笑道:“往后你与他打交道少不了的。”
就是这位,极有可能是策划了长街刺杀的幕后之人,总揽殷国朝政大权的国舅爷,冲着夏清婉彬彬行礼道:“长公主殿下风采卓然,今日有幸共襄盛宴,谈笑席间,真乃李省人生之快事。”
“此亦清婉之幸也。”夏清婉怡然还礼,只见李省脸上笑容如朗月入怀,观之可亲。
待李省落座。帏帘后响起铮然乐声,一众舞女鱼贯而出,行至中央空地翩然起舞。
宴席开始了。
太后今日之宴,后宫人尽皆知。按理北周谍子应不会放过这个接头的机会。
夏清婉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殿内每一个太监宫女,对有意接近她的人尤其细心察看。
不是,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夏清婉极快地筛除一个又一个的人选。
“妹妹真是高傲得很,姐姐就在一旁,也不看我一眼么?”耳边响起虞妃的声音。
夏清婉恍然意识到,她把注意全都放在了那些宫女太监身上,无论装得再怎样不经意,落在有心人眼里,终究是不正常的行为。于是敛神回来,端起酒杯与虞妃打起了机锋。
说了几句,又与远些的人遥相敬酒,觥筹交错,专心与座中人交际。只偶尔转身时,目光从殿中的宫女太监身上扫过,寻找她脑海中的北周暗记。
吃了几觞淡酒,又对些许珍馐下了几箸,夏清婉已有五分饱意。
帏帘后乐声渐渐止息。
“诸位皇亲。”李省自座上起身,殿中众人均停下动作向其注目,“平日里大家难得一聚,今日太后设宴,恰逢月前,南海有一道人献茶,他自称从海上仙山所得,是为道茶,吾饮之,不解其妙,今日特请诸位共品此茗,解其道妙。”
“茶中可见禅意,亦有道妙,需自然流露,非是俗人强求可得。”太后李氏悠然笑道。
李省无奈笑道:“为弟好意献茶,太后何必再嘲笑我。”
“我只说俗人,何时笑你了?”太后李氏反问道。
李省退让道“自是太后有礼,为弟说不过你。”又向帏帘后说:“上茶来。”
一众宫女自帏帘后走出,手拿茶碗,依次放在殿中众人桌上,然后又有几名侍女手持茶壶,将茶碗倒满。茶碗上并无热气,乃是凉茶。
夏清婉静静挨个瞧了,并不见任何一人身上有北周暗记。
“南海道人曾与我言,饮此茶,必须用茶碗满饮。”李省说道,“此为一碗喉吻润。诸位请饮。”
殿中人面面相觑,均作迟疑。以碗饮茶,乃是贩夫走卒所为,把茶当作解渴的蠢物了,说是饮马饮牛也无不可,岂是皇亲贵戚所为?
主座上,太后李氏道:“有些意思,我先饮一碗,倒看它有何奥妙。”
众人见太后仰头,一碗茶喝净,纷纷不再做等待,一口喝下。
座中安宁公主道:“甘香幽兰,啜之淡然,确是好茶。”
“不错不错,幽而不冽,耳目清明,这等好茶怪不得国舅爷要请大家共品”
“好茶、好茶,确是好茶。”
殿中诸人纷纷以旁人恰好能听得见的小声,议论起来。
李省嘴角微笑,又道:“上茶。”
帏帘后,一众宫女持茶壶鱼贯而出,将众人空碗满上。
“此为二碗破孤闷。”
殿中人愕然。
又要干一大碗?
夏清婉微微皱眉。不是因为喝茶,而是她发现,这一批出来的侍女,与上一批乃是同样的人,而先前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此时全都退到了殿外。这些人的身上,全都没有带着北周谍网的暗记。若殿中不再有新的宫女太监出入,那她就不可能找到北周谍子,就更不可能将周掌柜叛离的消息传出去。
“好,那便试一试这破孤闷。”太后李氏说,一饮而尽。
众人尽皆效仿。
李省嘴上笑容更深了些,“三碗搜枯肠。”
持茶出来的,依旧是上次那些侍女。夏清婉心中暗道不妙。转头间,却发现李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紫砂茶壶,壶下底座乃是铸铁镂空,中有火红亮光,似是烧着炭。
此番,众人不等太后先喝,便都端起碗来饮尽。不少年岁小,肠胃轻些的女子已轻抚小腹,有几位甚至轻轻打起了饱嗝。
“四碗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还有?在座诸人尽皆震惊不已。
“五碗肌骨清。”
还有!有人打着饱嗝,嘴角已溢出了水渍。
“六碗通仙灵。”
宫女自帏帘后持壶而出,按座满茶。
只是依旧是原来倒茶的那些宫女。
满至一位年岁长些的女子时,这位女子伸手覆住茶碗,按下,抓住,向桌内一挪,有些愤怒地站起身来:“国舅,我们不曾得罪你吧?就算在座的有人得罪过你,我却与国舅从没有过瓜葛,何苦这样消遣我们?”
“安国公主玩笑了,南海道人言,这茶的妙处,尽在这第六碗,公主若不细品,实在可惜啊。”李省微微摇头道。
安国公主正欲争辩,太后李氏淡淡道:
“安国便再喝这最后一碗吧。”
安国公主的张开一半的嘴巴又合上了,讷讷道:“是,太后。”
夏清婉微微抿起了嘴。这茶喝完,宴席怕是也要结束,可是她还未找到北周的谍子。
视线一偏,看到身旁的虞妃。怎么她竟整场宴席毫无动作,按理她应对我百般刁难羞辱才对,难道上午国舅爷去淑静宫见她不是为了我?
众人饮尽第六碗道茶,全都腹胀如球,轻轻一戳,茶水便要从口中滋出来,这宴席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李省深深微笑,朗声道:“还有第七碗茶。”
“什么,还有第七碗?”
座中有人不禁失声而出。
李省笑道:“放心,这第七碗不是为诸位准备的。”
众人松了一口气。
不对,那你这第七碗是为谁准备的?难道是太后?你是想用撑死来谋杀太后吗?那可是你的亲姐姐!
“这第七碗,”李省清雅地一转身,向夏清婉说道:“是我代大殷,敬北周的。”
说着,拿一块白布抓起在桌上烧了许久的紫砂茶壶,怡然走到夏清婉桌前,将滚烫的茶水倒入茶碗中。翻腾的茶水冒出朦朦的白雾。
“请吧,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