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出嫁,乃是国婚。夏清婉此行声势浩大,光是各式金玉细软、宝货珠翠便装了六车,又有随行太监宫女二百余人,护卫侍从三千余名,总共动用马车一百二十余辆,马匹四百余匹。
由于物资人马太多,只能走官道,车马劳顿二十三天,才到达殷都漳安。
夏清婉一行人列队殷都门前,遣了侍卫前去递文牒。过了片刻,巍峨的漳安城门打开打开,打头的侍卫只见漳安百姓人盈其路、观者如堵,如满天乌云般的黑压压一片,在看见了城门外的北周长公主长队后,齐齐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将整座漳安城都要震上了天。
长公主仪驾缓缓前进。漳安百姓纷纷拥至城门口,黑压压如海浪般涌动。人群中,无数枝鲜花飞出,雨点般落向北周长公主的仪仗。夏清婉的仪仗堵在城门口,寸步难行。
“退后!退后!”
殷都守城的北衙卫列在城门两侧,发出竭力的大喝。但这喝声瞬间就淹没在无数声音的浪潮中。
北衙卫百夫长刘季嵩的胯下,是一匹久经战阵的河曲马。此匹马高大健壮,神骏非常。乃是他行冠礼时,他父亲送他的。然而此刻这匹马却眼露恐慌,四蹄错乱,前所未见的汹涌人潮让它异常的局促不安。
“吁!”刘季嵩急忙勒紧缰绳,安抚着马匹的情绪,忽地瞥见人潮竟被推向两边,一队轩昂的人马自中间出现。这一队人马中,打头的那个身披银色甲胄,骑着通体漆黑的骏马,耀眼阳光下,宛如天神。只见他拔出宝剑指向天空,大喝道:
“虎贲军副统领杨星剑奉命为北周长公主开路!”
嘈杂混乱的人群一时为之所慑,纷纷停止了动作。长公主的仪仗终于得以缓缓进入城门。
刘季嵩近来听过杨星剑的名字,每每与朋友谈及,纵是鄙夷地说:“名不见经传的小儿罢了,根本没有真本事。不过是靠运气,分得一二军功,升了虎贲军的副统领,如今怎就成了漳安百姓口耳相传的奇传。唉。想去年泸阳一战,我军大胜,就是找一只猪,背上插几根矛,冲将下去,也管保拱得那些敌军都变成烂白菜!他杨星剑领了几千人马,才袭杀了周军一个右将军。袭杀,呵!你们可看过了?邸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袭杀。说得好听,无非就是偷袭罢了。无胆匪类之举。若换作我,此战必直扑北周中军,一举斩下穆临炯项上人头,换我大殷百年安定,再无后顾之忧!可惜老头子不让,不然我早就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怎会在区区北衙卫蹉跎。”
刘季嵩的朋友皆回道:“是也是也,季嵩兄英武过人,想必比起野猪插矛,亦不差分毫。”
刘季嵩每每气结。
……
仪仗中,伞盖高大华贵,魏巍立着,下面是夏清婉的乘坐的马车。马车车窗挂了一层翠幔作窗帘。车厢里,夏清婉端坐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宛如一尊雕像。她明白:这些百姓的欢呼,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到来。因为她的到来代表着殷国的胜利,代表着北周的失败。而她,就是北周失败的标志。
倘若有北周人亲眼得见这一幕,必会义愤填膺,扪胸长慨:“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她,北周的长公主,竟成了北周人心中的耻辱!
夏清婉心中烦郁,闷坐在车里,马车走走停停的,夏清婉只觉这路走不完了似的,越走越长,便转头问常姑姑:
“常姑姑,还有多久进宫?”
坐着一旁的常姑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舆图,将其展开,用手指描着图上的线条,露出迟疑的神色:
“昌明街,正远街,东湖街……我们怎么好像越绕越远了?按这个路线,怕是天黑也进不去宫。”
“好好的绕什么远?”夏清婉疑惑地掀开翠幔,遥遥望了眼带路的人马,顿时蹙起了眉毛,转头对常姑姑说:“领路的人怕是不太对!”
……
夏清婉的仪仗走得极慢,几千人马的队伍又极长。待仪仗的队尾消失在北衙卫的视线里时,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殷都百姓也都追随着长公主仪仗而去,剩下的零星北衙卫纷纷长舒了口气。
刘季嵩不无惊骇地想:人一过万,盖地铺天。先前这些百姓给他的感觉,比披坚执锐的兵士们还要可怕。
看一眼天上的日头,已经过了辰时。刘季嵩跳下马,摸摸了马头,叫手下的老王去打桶水来,饮饮自已心爱的宝马。正等水时,见东边慢悠悠地来了一队人,全都骑着马,领头的还穿戴着银甲。刘季嵩觉得眼熟,似是见过,远远地问道:
“末将北衙卫刘季嵩,见过各位将军。各位军爷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闲逛啊?”
打头的银甲将领啐道:“毛的闲逛,有军务的,那个北周的长公主在哪?我们来带路。”
猪鼻子插葱,跟老子装相。刘季嵩心里暗骂了一声,抬眼细细打量说话的那人,只见面相年轻,也就二十五六岁,身上甲胄却是不凡,更是少见的银色。不禁暗暗纳闷:怎么从未听说过,虎贲军中除了杨星剑,还有谁也着银甲的。便回道:
“北周的长公主已让贵军的杨星剑副统领带走了。——哦对了,他穿的也是银甲,和您的差不多”
那年轻的银甲军士的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对刘季嵩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就是杨星剑!我什么时候——”
还未骂完,他便与刘季嵩对视上了。二人心中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齐齐骂了一声:
“糟了!”
“走不远的,追!”真的虎贲军副统领杨星剑大喝一声,循着街上的脏污策马而去。
刘季嵩对着北衙卫们叫了声:“跟上!”也翻身上马,追着前方的银甲飞驰了出去。
……
夏清婉掀开帘子,只见无数黑黢黢的人头,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中攒动。前方只能远远望见一点银色,后方队伍漫漫,还未完全拐进这条长街。跟随了一路的殷都百姓热情丝毫不减,挨肩擦背地想要一睹长公主芳容。她那庞大的仪驾此刻显得格外臃肿,如一条蟒蛇钻进了耗子洞,进退不能。
起初,是街东的一家米铺里飞出一个火把,那时狂乱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紧接着街边所有的店铺房子里——卖酒的、卖布的、开当铺的,喝茶的、打铁的、编草鞋的,开酒楼的、磨豆腐的,还有切猪肉的……数不清的火把飞出来,一根接着一根落到密集的人群当中。
眼见着火把落在自已的身边,街内的人们惊声尖叫、慌不择路,只管往街外逃。街外的人群不知缘故,听了街内的音浪,还以为有盛况,说不定是长公主出了马车一展容颜,纷纷生出更狂热的激情,向街内涌去。
拉车的马匹早被一叠又一叠的音浪折磨得不堪,一波接一波的火雨、声浪、人潮,让所有马匹都受了惊,横冲直撞,数不清的百姓被撞倒,踩踏,一时间哀嚎震天。
人群如乱流般盲无目的地四处冲击,乱流之中却有几只鱼儿逆流而向,迎着人群的冲击,挤向那最高大华丽的伞盖。伞盖下就是夏清婉的马车。
一个方脸络腮胡的汉子已经挤到只有一步远。他伸出手,想要扒住马车的窗框。突然,一支火把击中马的眼睛,拉车的马匹本就受惊,骤然吃痛,更是炸了毛,猛地扭转方向,向着反方向挣脱。这方脸络腮胡的汉子离马车近在咫尺,忽地看见一面车厢迎面而来,还不来及反应,已被拍晕在地。
另一侧,一个细高的男人好不容易挤到两步远,马儿如此一转,顿时离他又远了一步。而且四面八方的人看见这里多了一步的空隙,就全都挤向这里,转眼间将空隙填满。先挤进空隙的人还未站住脚,又被其余的人挤了出来。被挤出来的人便又向细高男人挤去。这细高的男人眼见马车突然被拉远了一步,正要再奋力朝前挤,却忽然觉得人潮莫名汹涌,一波更胜一波,将他推得连连后退,只不过三两个呼吸,马车已然越来越远了。
……
夏清婉看见仪仗走进了一个进退不能、首尾难顾的窄街,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才放下窗帘,四周惊声顿起,常姑姑正要去看,马车突然猛地摇晃一下,常姑姑和她都跌下了座位。
夏清婉跌得近,一手抓住了座旁的握手。常姑姑跌得远,抓不到东西稳定身体,眼见要撞到车厢上,夏清婉一把抓住了常姑姑的手腕。常姑姑有了借力,爬到座旁,正要起身,却被夏清婉按住:
“外面有刺客,伏在座下更安全些。”
常姑姑惊魂未定,瞪大了眼睛说:“刺客怎能有这等动静,许不是地龙翻身了?”
夏清婉冷笑一声:“那可真是肚脐眼长毛,稀罕了。早不翻身,晚不翻身,偏等我来了翻身。先前那些领路的,怕都是刺客假扮,给咱们领进这死路来,又有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只要让人群乱起来,刺客便是动了手,前后的侍卫一时也支援不到。现在咱俩大概已是孤立无援了。”
常姑姑一听,即刻慌了神,攥紧了夏清婉的衣袖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