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
殿中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国舅爷要针对的是北周的长公主殿下。看碗中的茶水,烧了许久,还是翻滚着的,就是舌尖轻轻沾一下,只怕也要烫起个泡,这要是一口干下去,不得烫得个肠穿肚烂?
不可能不可能喝,这茶哪是人能喝得下的,就是牲口,也得晾晾啊!
可是,这茶能不喝吗?
国舅爷一碗一碗接一碗,铺垫了六碗,连太后都一碗不落。直到这第七碗国舅爷才说,代大殷敬北周一碗,这一碗若不喝,国舅爷的面子往哪放?太后的面子往哪放?殿中诸人的面子往哪放?堂堂大殷的面子往哪里放?
这一碗茶必须得喝!
可是这一碗茶要怎么喝?
殿中诸人将目光通通聚集在夏清婉身上。
这碗茶,总不能长公主亲自喝吧?看来也只能牺牲一个奴才了。这位北周长公主究竟会选谁来喝呢?
左手边那位侍女常姑姑?这可是她现在仅剩的一个从北周带过来的亲侍,她舍得吗?那是右手边的刘思宝?选刘太监喝了,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怕是全都会与她离心离德,她就算册立了皇后,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成不了气候了。
坐在夏清婉左下位的虞妃期待地挑着眉看她。
任你再有急智,难道还能自已把这茶吞了不成?今天就要去你左膀右臂,让你众叛亲离!
喝茶?
夏清婉微微一笑,用手轻轻抚了抚身上对襟大袖袍宽大的袖子。抬起手臂轻轻一拂,只听沉闷的一声“邦当”,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碗被拂落在地,黄叶黄汤在玄黑的地摊上四溢,茶水转瞬间渗入,只余闷黄的茶叶,依旧在蒸腾着些许的白烟。
你这!
众人皆惊,有的人甚至伏案而起、对夏清婉怒目相向。
李省的声音也冷厉了下来:“长公主这是何意?”
没想到夏清婉竟然做出了最蠢的行为。虞妃脸上先是一惊,随后便露出细微的,极为得意的笑。
蠢啊,蠢啊!夏清婉你还以为这是在北周吗?你是不容冒犯尊贵的长公主?所有人都宠着你、纵容你?可惜,这里不是北周,而是大殷。你这样做,实在得罪在座的所有人。此事日后若是传扬出去,纵是殷国万千百姓,也不会容你如此行为。
夏清婉,你已失了人心了,以后还如何与我斗?
“国舅爷代大殷敬的茶,长公主纵是不受,也不必打翻了茶碗吧?”虞妃长声细气地添油加醋道。
“虞妃哪里见我不受?”夏清婉泰然自若。
“你当我们,当太后都是瞎……看不见的吗?”虞妃一拍案子,“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你打翻了茶碗,你还狡辩?”
夏清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太后福一礼,道:“太后容禀。这第七碗茶,名为吃不得也。”
“这茶,长公主说吃不得,便吃不得吗?”虞妃质问道。
太后李氏对着虞妃轻轻抬手,面向夏清婉说:“清婉你说,这第七碗茶名为吃不得,是何道理?”
“谢太后。”夏清婉微微颔首:“太后方才在宴席上说,‘茶中可见禅意,亦有道妙,需自然流露’。清婉心中便有所明悟,只是总觉欠缺了些什么。直至国舅爷为清婉满茶,这点欠缺的,乃臻圆满。”
夏清婉顿了顿,环视殿中,微微晃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清婉所想乃是,茶之真意,又怎会只在其味?味有味之妙,可润喉解渴,养性怡情;形有形之妙,观之亦可悟大道。”
形有形之妙?不错不错,道法自然,一草一木皆可为道,洒了的茶水,自有其道妙,与入口之茶,当然不同。
在座之人,有的已跟着摇头晃脑了起来。
夏清婉自座中走出,挽袖,伸手,指向地毯上被打翻的茶水,“诸位请看,这茶水打翻,却如星落银河。茶本生于天地之间,受日月星辰之精华,这茶水洒出的轨迹,亦如周天形象运行,看似杂乱,实则冥冥中已有定数。这变换天象,正如世间之事。不过几月前,大殷、北周尚在泸阳一战,如今却将结秦晋之好。大殷、北周不正如这茶水?茶虽翻,水却绵延长流。不正昭示着大殷、北周二国之谊茂比松柏、万世流长?”
一语结束,殿中一片寂静。唯有李省案上燃烧的炭发出细小的“毕拨、毕拨”的声音。
夏清婉微扬下颌,面目圣洁,坚定的眼神如同等待父母出门买糖吃的小孩子,缓缓地扫视全场,用眼神对殿中人一个一个点名。与夏清婉眼神相对之人,无不心生愧疚,自觉不肖家国,垂下头去。
“好。”
太后李氏不大不小的声音传遍全殿,“清婉此言甚好。大殷、北周本就应结兄弟之盟,守望相助,共佑黎庶、休养生息。清婉能有此心,乃是大殷、北周之幸事。”
“全赖太后一言之师,清婉不敢居功。”
夏清婉微微一笑。
茶虽翻,水却绵延长流。
周掌柜叛逃的消息,她已传出去了。
随后,宴席很快就结束了。太后推说身子乏了离场。诸人也都已兴致不高,尿意却盛,接连离开。
夏清婉回了清宁宫,如厕过后,便上榻休息。
虽说她已将话传了出去,却仍担忧宫中的这位谍子能否听懂。
茶虽翻,水却绵延长流。
周掌柜的代号正是“墨茶”。
宫中谍子潜伏多年,应该听得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吧。墨茶反叛了,而且逃走了,不知逃向何处。
为让这位久不现身的谍子能够接受到她的消息,她特地选择了国舅爷和虞妃刁难她时进行传讯,确保她的暗语能在一夜之间传遍后宫。
希望这位谍子千万不要白费她的苦心。
窗外的月光忽明忽晦,总似有一层云雾蒙着,看不真切。
今日之宴的种种细节涌上脑海,夏清婉细细回味,总觉得似乎还有余味未尽。
今日殿中诸人,所有人的茶,均是由宫女所倒,唯有夏清婉所谓的“第七碗茶”,是国舅爷李省亲自倒的。可他倒完茶之后,却并未继续为难夏清婉,总有些煽风点火的言语,也都是虞妃说的。若是他亲自来说,岂不是效用更明显吗?这样反倒显得国舅爷只是为了给夏清婉亲自倒一碗茶,所谓的为难,不过是遮掩的幌子而已。
夏清婉的思维逐渐发散。
素闻殷国有“下茶”之礼。男方到女方家求婚时,要送一包新茶。取茶性最洁,象征爱情冰清玉洁;茶树多籽,寓意多子多福;茶树移植则不生,代表婚姻的忠贞不移之意。男女新婚洞房之夜,新郎要从这一包新茶中,取出一捏,为新娘沏一碗热茶。
热茶?
夏清婉想起来国舅爷给她倒的那碗茶,茶水翻滚,白气腾腾,朦朦胧胧得似要遮住她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