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择礼存谊=举一反三
古时有两君子，林与江者也。江者将远行。林者遗四礼。江念林家贫，只取其一，而还其三。林愧曰：“吾本欲遗汝者，正是此物耳。知我者，唯江兄也。”
于是，择礼存谊便指那些情谊深笃、心意相通的朋友们。不少地方亦将送四礼而还三礼作为传统沿袭了下来。时至今日，择礼存谊也变了些形式。送礼者往往会在言谈之中，对所送之礼作出暗示。若收礼者不能领会此暗示，还错了礼物，便视为失礼。
大部分情况下，这只是友人间需要稍耗些心思的游戏。但是在虞妃与夏清婉，显然并非一个小小游戏这么简单。
以夏清婉之身份，一举一动俱代表北周威仪。她失礼便是北周失礼，她受辱便是北周受辱，她折了脸面便是北周折了脸面。
虞妃这是要借煞她的威风来打北周的脸。她若是甫一见面，就在与虞妃的争斗中落了下乘，今后纵是册立了皇后，一个有辱国节之人，也难以在这后宫中抬起头来了
清宁宫正殿。
主位上是一张宽大厚重的黄花梨木椅子，木纹优美流畅，椅背镂空雕刻一只团凤，边缘镶嵌绿透的玛瑙，锦缎椅垫，柔软舒适。
进了殿后，夏清婉便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座下，跪着的刘思宝手捧礼盒。膝盖早已跪得麻木，胳膊也已举得酸了。
“刘管事。“座上夏清婉突然发出声音：“本宫问你，你觉得虞贵妃，是什么意思？”
刘思宝不及细想长公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咬咬牙回道：“谢殿下考较。奴才愚钝，也曾听过古时林江二君子择礼存谊的故事。无非便是挑一样礼物，再还回三样。虞贵妃送您礼盒，或许是想效仿古贤人行事？”
夏清婉轻扬下颌，看向座下刘思宝，徐声道：“刘管事好生聪明。你怎么知道我问的，就是这礼盒之事？”
刘思宝一怔，你不问这礼盒，还能问什么别的事？可转念一想，夏清婉问话时只问虞贵妃是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提礼盒二字。是自已会错了意，以为夏清婉问的是……
不对，哪里是会错了意！分明是会对了意，长公主在说他揣度上意。揣度上意，这可是奴之大忌！这么大一顶帽子，长公主竟想要扣给他，莫非是要找他的错，拿他在众下人面前立威？
刘思宝后颈一阵酥麻，忙道：“奴才，奴才心思愚笨，不及殿下之万一。只，只想到这礼盒之事，便说出来了，竟还不知殿下问的到底是何事。奴才愿领责罚。”
喜怒无常，渊深难测。这主子，难伺候啊！
“呵。”额头抵着地板的刘思宝突听座上传来夏清婉的一声轻笑，轻松悦耳，并无怒意，“刘管事果与我想到一起去了。看来日后在这宫中，本宫少不得刘管事股肱之力。”语气转为轻描淡写，“把那盒子打开看看吧。”
刘思宝不及细想，口中的气体喷在地面：“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今后定为殿下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殿下厚意。”
“行了，刘管事，起来吧，打开盒子本宫看看。”
“谢殿下！”
刘思宝起身打开礼盒。礼盒内衬明黄锦缎，明黄锦缎之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四样物品。
“殿下，是四件玉雕。”
夏清婉看向盒中，明黄锦缎里，四件玉雕分别雕刻的是迎春、水芙蓉、山菊、红梅。其雕工精湛，因形就势、自然天成，俱是匠心之作，价抵万金。
虞妃要她择的礼，究竟是哪一件呢？
“这四件玉雕，刘管事觉得，应该择哪一件？”夏清婉的食指一下、一下，缓缓的敲着在黄花梨椅子的扶手。
刘思宝浑身一悚。什么？他觉得？他哪里敢觉得。觉得错了少不得要被受罚，觉得对了就是你怎么知道的。
哪一件我也不择！
刘思宝垂着头，嗫声嗫气道：“奴才，不知。”
见这模样，夏清婉知道，刘思宝心中不仅有畏惧，亦有怨气，也该让他尝些甜头了。一张一弛，方为用人之道。
“没事，你放心说，说出番道理来，我便赏你一块玉。”
刘思宝咽了口唾沫。珍奇宝物他见得多了，只是从来都是妃子娘娘们的，好东西哪里轮得上他这个奴才太监。这盒里的玉样式虽小，但玉质细腻，颜色合宜，加之工艺非凡，绝对是大师手笔，价值万金，就算在这漳安皇城，换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也绰绰有余。
“奴才觉得，应当选——”刘思宝的眼睛在这四块玉上逡巡：“应当选这块水芙蓉。”
“为何？”夏清婉问。
刘思宝说：“灰飞新节至，小苑发春花。迎春虽秀丽端庄，终是小家子气，不登大雅。菊乃隐士，殿下雍容贵雅，自不匹配。红梅苦寒，想必不为殿下所喜。唯有这块水芙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与殿下清然超俗的气质相合。所以奴才便选了这块水芙蓉。”
夏清婉一笑：“这块水芙蓉确是成色最好。也难为你想出这么多说辞。这块玉便赏你了。”
“谢殿下赏赐。”刘思宝难掩喜色，跪下连连磕头。忽又想到什么，“只是殿下，奴才选这水芙蓉，也不知是否虞贵妃所送礼物。若不是，明日岂不叫殿下白白丢丑，那奴才的罪过可就大了，万死难赎啊。”
“无妨。”夏清婉淡然一笑，起身向外：“劳烦刘管事带本宫在清宁宫四处走走。”
刚走出门去，便听见廊道拐角处传来说话声。
“碧子你说，这姓夏的听懂虞贵妃在说什么了吗？”
“听说北蛮子满腹糟糠，满国上下，识几个字的便可称作老学究。那北周来的，一个长公主，从小娇生惯养，估计更是不识经义，还以为虞贵妃娘娘真是好心送她见面礼呢吧。”
“不错，就算她真听懂了，也不可能解开虞贵妃出的谜题，明天还错了礼物，就等着出丑吧。”
“这北蛮子，什么都没做，一见面就叫我们跪了半刻钟，正好虞贵妃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刘思宝跟在夏清婉身后，廊道拐角处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冒了冷汗。对话的二人是清宁宫的尚衣侍女，一叫素碧，一叫绯绫，平日里与他也算熟络。她们的职责是要根据节日、祭祀、朝会等不同场合为主人挑选合适的服饰，于宫中礼数最为熟悉。
你们呀你们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这话岂是能说出口的？既说出口能不寻一个隐秘地方的？既不寻一个隐秘地方，又怎敢如此毫无顾忌肆口而谈？
以这位主子的脾气，怕是要把你们全都生生杖毙！
刘思宝当即大喝一声：“素碧、绯绫。大胆！”
拐角处，两个侍女慌乱地出现，见到刘思宝身前站着的，正是她们辱骂诋毁的人。主掌她们生杀的主子，北周长公主夏清婉。
霎时膝盖被抽了骨头般，瘫软着跪倒在地。
“掌嘴。”夏清婉淡漠地说，“我已与你们说过规矩，院内不可私语，念你们初犯，只赏你们三十下，若再犯便是三百下。”不再看脸色吓得煞白的二人，转身沿廊道离去，“自去领罚吧。”
“她，殿下她，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
等夏清婉和刘思宝走后良久，素碧心有余悸地说。
绯绫倚靠着红漆廊柱瘫软在地，心神不属道：“应该，应该没有吧。不然此刻我们已死了”
廊道远处，刘思宝小心翼翼地问到：“殿下，她们二人悖主妄言、僭越本分，本应杖毙，便只掌嘴，就放过她们了吗？”
“今后，她们可还敢口无遮拦？”
“当然，再也不敢了。”
“那便足矣，何需庭杖？”
“但她们犯错，本应受罚。”刘思宝忍不住道。
“我罚她们，是为了让她们知错，能改。不是为了她们犯了错，而罚她们。”
刘思宝的脚步顿了一下，又急忙赶上。
“殿下英明，奴才真是万万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