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八年,殷朝皇帝登基,时年十三岁,年幼,太后李氏垂帘听政,又任国舅李省为辅国大臣,总揽政事,已三年矣。
佑宁宫中,太后李氏穿着靛青翟纹大袖衫,形制朴素简单,脸上未施粉黛,头发半散着,没有盘发髻,只随意簪了一根发簪,慵懒地斜倚着一张紫檀小方桌,半抬起眼睑问道:
“怎么了,王守财?”
李太后口中的王守财,便是为夏清婉通禀的大太监。
“娘娘想看的折子,奴才从中天殿里找来了。”王守财从袖中拿出一份折子递上,躬身说道:“此外就是,奴才出中天殿时,遇见一女子,北周宫廷侍女服饰,还带了北周的文牒,说是北周长公主的侍女,奉命来拜见陛下来了。可奴才瞧那气度,不像侍女,倒像个公主。奴才已将她带到宫门口候着了。”
李太后挥了挥手。屋内侍奉的太监侍女都纷纷退了出去。
王守财抬眼偷看了一眼太后的面容,又立即垂下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想必都已知道了。长街上,北周长公主遇刺。后来,国舅爷也赶过去了。”
李太后轻抬起眼睛,慢悠悠道:“知道了。那又如何?”
王守财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把脸彻底埋低,声音从他深埋的脸下面一个字一个字稳定地传出来:“国舅爷想做什么事,娘娘您心里跟明镜一般。”
李太后抬起脸注视着王守财,声音冷峻地说道:“王守财,你可是觉得,跟在哀家身边有功了?”
王守财一下子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心忧我大殷国祚传承。”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李太后厉声斥道,随即看了一眼王守财的双腿中间,继续说道:“王守财,国祚传承这等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太监来操心。别跪着了,去叫她进来。”
佑宁宫外,夏清婉等待了良久,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人尽皆知,殷朝幼帝年岁渐长,而太后李氏却迟迟不肯放权,二者不睦已久,将来必有一争。作为幼帝的未来妻子,她本是去找未来丈夫求庇护,现在却来到了未来婆婆的寝宫前。也不知太后李氏对她会是如何想法。真是三伏天穿棉袄,乱了套了。
正想着,先前那太监从佑宁宫出来,说太后请她进去。
夏清婉不露声色地答了句好,却发现这太监鬓间已渗出了滴滴汗水。夏清婉心里奇怪,这天气也不热,宫里应当更凉爽些,这太监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跟着这太监进了宫门,穿过几条廊道,见一朱门外,有几个太监宫女垂首低头,屏息肃立,目不斜视。从他们身旁过去,大太监推开门,让出路来。夏清婉点头示意,迈步进了房间。一进房,首先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环视屋内陈设,可称清简,不见珠宝金玉,亦无绫罗绸缎,唯见一张楠木桌子和四张楠木交椅摆在门口对面。
拐进内室,榻上一张檀木方桌,桌上摆的,不过一些普通的时鲜瓜果。一女子斜倚着方桌,乍一看,似与寻常贵夫人无异。只是这女子的脸极美,虽未施粉黛,不着华仪,却格外有一种雍容气质,瞬间便吸引住了夏清婉的全部目光。
在北周皇宫十几年,她见的嫔妃宫女不知有多少,其中亦不乏极擅美貌者,如今一见,竟全被这女子比下去了。
“北周长公主夏清婉拜见殷国皇太后。”夏清婉福了一礼,清声道。
“哦。这一路劳顿,辛苦你了。”
李太后见夏清婉进屋,虽着一身侍女衣裳,但不掩容貌。而且举止有度,不失礼数,对这个未来儿媳、殷国皇后,心中已有七分满意。心想,未来儿媳远嫁而来,不要让她觉得生分了,直呼皇上的乳名,总能更亲切些。便继续说道:
“真是个美人,璟儿有福了。”
说这句话时,李太后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眼角微弯。
太后的睫毛长而细,显得格外轻盈。当她笑起,那细长的睫毛,就像夏末的柳梢被微风轻轻吹拂过一样,在眼角轻柔地翘起一个弯儿,欢快地颤动着。
王守财候在外室,暗暗心惊。熟悉太后的人都知道,太后从不夸赞别女子的容貌。因为没有女子的容貌能比得过她。可今日却破天荒地夸起未来的皇后来,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夏清婉看了太后的笑容,只觉其意味深厚。心想,她在我面前直呼皇帝名号,莫非是想告诉我,她才是殷国的主人,皇帝亦在她的下面。我即便嫁给了皇帝,也得老老实实受她的管制吗?
“太后过奖了。”夏清婉不露声色地平静回答。
“哀家记得,你的名字是叫清婉。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好名字。老子说,清静为天下正。往后在宫中,你要记得这个道理。”李太后心想,十六七岁的小闺女,我作为长辈,合该教导你一些道理。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孤零零身处异国他乡,若不端庄持重,做错了事情,岂不白白叫人笑话,平添心中凄苦。
夏清婉闻言,心中又是一惊。心想,她这是在警告我,在后宫里最好清心寡欲、不争不抢,老老实实地待着?若是自已想要在后宫中翻起点风浪来,她就要平原隰,清泉流?好,我夏清婉不仅要在后宫中掀起风浪,今后还要在整个殷国都掀起风浪,倒要看看你待如何?
“修身养德,清婉自当铭记。”夏清婉微微颔首。
李太后见此女乖巧,懂礼数得大体,心中越觉欢喜,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离夏清婉更近些。
夏清婉只觉自已忽然置身于一株参天巨木之下,仰头观去,不见其止,其阴影摇摇欲坠,恍惚间似要整个倾覆下来。
李太后眼角堆积了更多笑意,悉心说道:“今日你遭了刺客,听说后来李省也去了。这事我已知晓了,今后你只管放心住在宫中,哀家自不会再让旁人来搅你。”
“清婉多谢太后娘娘恩宠。”夏清婉朗声谢恩,心中却是冷笑,好个太后,若是我不肯乖乖听话住在宫中,还要让旁人来搅我?刺客的事,她说她已知晓,却没说给我一个交代,莫非是不许我追究的意思?还有她说的“李省也去了”,又是什么意思,李省不是殷朝国舅爷吗?这个太后一句话里好几个意思,实在是让人猜不透。
“清婉莫要生分了,快快上榻来坐。”李太后拉住夏清婉的手,让她在榻上挨着自已坐下,又吩咐王守财:“去把今早皇上送来的那几样糕点拿来。”
夏清婉坐在李太后身边之后,李太后便只叙闲篇,问的都是些不打紧的话。夏清婉虚应故事,不觉间,已近了午时。
李太后说道:“皇上马上要来这里用午膳,此时你们二人还不便相见。你就先随王守财到清宁宫住下,那地方清静,月前我就着人打扫去了。这些日子,你辛苦劳顿,好好歇歇。等过些时日举行了大婚典礼,再搬到坤宁宫去。”
夏清婉辞别了李太后,跟着王守财,刚出了佑宁宫门,汗水便如白露时的露珠般渗了出来。
回想李太后的问话,并无一句逼迫诘难,却偏偏叫她一句也拒绝不得。不知不觉,便已被她拿捏住了。后面多叙家常,夏清婉已是尽力小心应对,只是心力终有不继,还不知何处松懈大意,有应对不周的地方。
这个李太后,可真是腰里别香囊,老有妖(腰)香。夏清婉感叹着随王守财离开了佑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