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伊始

天蒙蒙亮。

三月末的昭南气温还没有完全回暖上来，湿冷的细风吹过，催得街头巷口斜生的杏花，还来不及颤颤巍巍的支开，又堪堪打住。

就是架不住有手贱的一把折去，抱憾于出师未捷了。

周折玉步子未停，白玉似的手指捻着花枝，信步向巷子深处行去。

刚迈进“陈府”大门，堂屋檐下那只油光水滑，光彩照人的多嘴八哥便一眼瞧见，迫不及待地开了嗓。

“小三回来了！——小三回来了！——”

周折玉人还没完全进门，就被劈头盖脸砸了一脑门官司，正准备好好与这师父糙养的扁毛畜牲计较一番，听见屋里人搁下茶盏，无奈的唤了一声，“晏平回来了?先进来吧。”

大度地饶过了那后台比嘴还硬的小畜生，周折玉推门进了屋，只见师父端坐在案牍后，惬意地品着他刚泡好的茶。

单论此人品茶的行止姿态，尚觉清风明月，似有魏晋遗风。可惜在这大好春光里赌书消得泼茶香的，不是什么君子美人，而是一个虎背蜂腰，胡子拉碴的九尺大汉。

周折玉在心里连道两声“罪过罪过”，将花枝斜插腰间，叫了一声“师父”，快步走了上去。

“坐。”顾禾川难得大方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周折玉，温和道，“新得的好东西，你小子有口福了。”

周折玉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一口闷了下去，舒服地慰叹出声来。

顾禾川:“……”手莫名有点痒。

“任务完成的怎么样?”顾禾川艰难地将目光从他那牛嚼牡丹的爱徒身上移开，岔开话题问道。

周折玉不答，摸上了茶盏，赶在师父出声前，眼疾手快地给自已又续了一杯。学着顾禾川高深莫测地浅呷了一口，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婺源茗眉。”

“师父哪得的？”周折玉搁下茶盏，随口一问，顿了顿，才意有所指地回了师父的问话，“有广善道长亲自出手，自是万无一失的。”

那李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俱是被一分为二，连门口的狗都没放过，尸体来回戳成马蜂窝，又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就怕漏了哪个死里逃生的幸运儿，再生出风波。若是这样还有哪有失，只怕是李家死人成恶鬼，要出来报仇雪恨，叫那仇人不得好死。

周折玉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顾禾川眼前，“东西我倒是掏出来了，就是那血糊拉碴的场景害我倒胃了两天，下次再有这么个事，可别想起我了。”

顾禾川本来对着这要命的账本，正要抒发出一点兔死狗烹的悲情，酝酿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那倒霉徒弟一句话搅的得灰飞烟灭，只好如鲠在喉地坐在原地，跟徒弟大眼瞪小眼。

想起这个深得自已真传，才貌身姿上佳，杀人功夫炉火纯青的弟子，是个有点晕血的刺客。顾禾川手又有点痒，忙喝了口茶，压压火。

一低头，瞥见周折玉腰间含苞待放的杏花枝，终于缓了神色，“小绥开春时夜里见了风，着凉咳嗽，拖拖拉拉大半月才好，这些天都没出房门，现下应当起了，你去陪他说会儿话，他会很高兴。”

封陵陈家，在一百多年前还是江湖上的籍籍无名之辈，直到陈绥之的曾祖父陈在康，拜进崇孤大师门下，习得浮玉剑法，并在往后二十年随师兄梁世安南征北战之中，不断突破，铸成浮玉十三剑，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助梁世安打下江山，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功成身退，回到封陵，成立浮玉山庄。

浮玉山庄成立之初，只待平衡庙堂与江湖势力，伸张江湖道义，勒令江湖客不掺和庙堂事。那时天下太平，陈家威名赫赫，江湖之中一呼百应，庄主却在这风口浪尖隐退，尽管听说他与那开国皇帝好得穿一条裤子，却很懂得避嫌。

在江湖中有冤情找上门时，派遣弟子探查调解，跟不讲武德的讲道理，跟丧尽天良的比剑招，输了就是直接血溅当场，重新投胎，十分省时省力。

但浮玉山庄延续至今，早已容不得避世不出，朝廷多方势力变化纷繁，各门派后起之秀如过江之鲫，而陈家少主听说是个见不得风的病秧子，怕是剑都拿不起。陈家威名不再，四方蠢蠢欲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搞得浮玉山庄现任庄主陈肃左支右绌，心力交瘁。

浮玉山庄独木难支，对江湖与朝廷的暧昧相交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得干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将将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陈肃的少年挚交顾禾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浮玉山庄，还买一送一地带了个路边捡的小孩——周折玉。那时他还没有陈晏平这个名字，满门上下只跟着顾禾川“小燕小燕”地叫他。

直到周折玉十六岁出师，受委托护送宁太傅家属平安回到老家庆阳，途中对上江湖臭名远扬的恶鬼弯刀，一战成名。

陈家太需要一个扬名四海的天才后辈，打破陈家后继无人的江湖传言。于是周折玉就水到渠成地成了陈庄主义子，对外却声称他是陈家大公子，幼时跟着顾禾川远游去了。

陈晏平这个名字是那时陈庄主取的。

孤苦无依，只有个糙汉师父的周折玉，突然多了个有钱有势的便宜爹和身娇体弱的便宜弟弟，成了山庄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陈绥之，听说是打娘胎落下的弱症，别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跟着陈庄主修炼绝世武功了。单是像个普通人，早晚打套广播体操，第二天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起得来。

周折玉行至后院，脚步一转，沿着走廊轻声走到陈绥之卧房朝着院中池塘开的窗户那头，探头去瞧，不想跟屋里人看了个对眼。

书案后坐着的少年人眉清目秀，乍一看，竟与周折玉有四分相似，却不像山庄里同龄人朝气蓬勃，而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气，压住周身常年挥之不去的病气，不柔弱，只让人不禁想起雨后枝芽，是另一种生气。

看见周折玉，少年顿时眼前一亮，叫了声“三哥”，就想迎上来。

周折玉笑了一下，不等陈绥之完全站起，轻轻一跃，从窗户翻身进来，抬手按住陈绥之起身的动作，示意他好好坐着。

腰间斜插的花枝“叮”地一声，落入书案上摆着的玉瓶里，平添一室春色。

陈绥之定睛看了看玉瓶里终于舒展的杏花，回过神，又看向对面箭袖窄腰，恣意洒脱的周折玉，看进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一下失了言。

“两月不见，想不想三哥啊?”周折玉随手抄起案上的毛笔，余光瞧见陈绥之伸手去点瓶中枝头的花苞，浅粉色染上他苍白的指尖。

周折玉假装没看见，低头在白纸上勾画一番，抬头又说:“春熙湖那边杏花都快开了，要不要陪三哥去玩？嗯——上春楼菜色也很不错，还供应画舫游湖。”

“若是你担心师父唠叨，我们偷偷去，夜里早早回来。”

周折玉又撑着头冲陈绥之笑了下，“怎么不说话，先回答，想三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