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嫣……你记得她么?”戚老又问。
不知道天下老头是不是一个样,都这么好没眼色!
可能是觉得自已年寿已高,活一天少一天,因此想说的话张口就放,不大在意别人感受。
戚老:“陈嫣。你不知道她……陈庄主没跟你提过吗?”
“她是陈庄主的妹妹。”
陈庄主的妹妹?
周折玉在脑海中,关于浮玉山庄那堆贫瘠的土壤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与此相关的零星一点印象。
戚有时见他发愣,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陈庄主虽然现在为人圆滑不少,但少时过于板正,多少显得刻薄了些,你母……”
“什么?”周折玉皱眉,下意识接了一句。
“小嫣生性烂漫,幼时常待在山庄里,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她为人仗义坦率,武功是极不错的——比陈庄主还要胜三分。就连庄主之位,老庄主原也是更属意她的。”
周折玉这下听明白了——这老前辈怕是同陈庄主私下有龃龉,现在在直抒胸臆地给人上眼药。
背后槐树簌簌作响,有黄白色花自上头飘落下来,犹如一串花蝶振翅,飞上漆黑的木盒子。
又落入一双苍老枯枝般的手中,飞不动了。
戚有时拈了盒子上的花串,慈爱道:“不过小姑娘不爱这个。”
陈嫣当然不是一般小姑娘,她无论刀剑棍棒都舞得耍得,样样都还要比她那处处要强,钻牛角尖的哥哥好上一线。兼之能言善辩,心细如发,是个走哪哪爱的性子,老庄主偏爱她不足为奇。
只是这样的人大都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长久不了的。
她太会顾及别人感受,对于一同长大的兄长秉性悉知,更是爱护得不露声色。
陈肃有天赋,也够勤勉,没有陈嫣,他本就是最出色的浮玉继承人。
可惜功夫有余,品行不足。他自小心中有一杆秤,什么是他的,什么是别人的,事事划分的清楚明了,泾渭分明。
这原也没什么,人是群居动物,但同样又是互相独立的个体,有这分寸感挺好的,不至于冒昧。
可他对于“你我他”不同分界的态度实在有天渊之别。是他的,他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拿到手,纵使你要砍了他的手也休想抢走;不在意的,就是在他眼前灰飞烟灭,他也只会踩着灰烬踏过去。
这样自私无情之人,不是浮玉要的领航人。
然而世事难料,适合的不喜欢,不适合的削足适履成了。
周折玉:“那这位……小嫣姑姑现在在哪?”
浮玉山庄里没有这个人,甚至只言片语都难得一二。周折玉还是从他师父嘴里偶尔听到一两句,没头没尾,就知道曾经有个这么个人,后来没了。
戚有时伸手扣住木盒子,抬头道:“许是走了。”
“小肃还生着她的气,就不肯告诉你们罢。”
这话也模棱两可,但看着复躺回竹椅上的老爷子不想多说,周折玉只得“哦”了一声,继续装贤子孝孙。
忽然听得远处砰砰砰放了三声火炮,鼓乐手奏起乐来。这处院子过于远僻,乐声传到这里还只剩个余味,时响时不响地闹得人心里猫抓一样痒。
戚老闻声看了一眼天色,回头朝周折玉笑道:“时候不早了,今日不便留你吃饭,要不你还是去席上看看有什么合口味的?”
周折玉:“……”
外面又是放炮又是奏乐地可劲闹腾,寿星本人却远远在一边躲清闲,这是哪个地方的民风民俗啊?真别致。
心里念叨归念叨,周折玉不置一词,当即又施了一礼,眨眼的功夫消失在原地。
“顾禾川……唉,顾禾川啊。”
没听见身后院里春末最后的一声叹息。
若是平时,送了东西完成好师父交代的任务,此刻周折玉十之八九已经下班走人了。但念及前院还有俩倒霉孩子,他脚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往来处去。
前院搂席的俩累赘毫不自知,听院门礼炮响了几声,鼓乐手开始奏乐助兴。
原本老实跟在身侧的人自进了庄院,简直像那进山的野猴子,连“芜湖,哦哈哈啊哈——”都没听见一声,没入绿丛就不见了人影。
徒留“纵猴归山”的傅秋宵原地生闷气,眉头皱得能夹死一串蚊子,也只能原地跟一边的秃驴饭桶坐着干瞪眼,盼着姓周的猴子突然长良心,还记得回来看看。
“小僧方才见浮玉的人已经来了,就坐在那头……”无喜偷瞄他神情,声音小了下去,“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吗?”
傅秋宵抱着手臂,垂眸顿了片刻,才回他道:“我什么时候在找人了?”
又静了会儿,欲盖弥彰地怒道:“眼瘸的饭桶,埋头吃你的去!少管闲事。”
无喜默默埋下头。
猴子没回来,邻座探头的大哥却是来回看了他们好几眼,像要搭话,又碍于傅秋宵直白写着“丑拒”的脸色没有轻举妄动。
台前鼓乐奏到尾音,又突然转成一阵急促的鼓声,这声不同于前面韵律,却是仿佛震彻寰宇,惊得庄里古槐树上的栖鸟齐飞,众人都望向中央高台。
鼓声渐息,高台上大步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壮年男子。
“戚观风。”傅秋宵心道。
今日来此的各路英雄好汉,大多穿着十分合乎自已身份——短打劲装,方便随地大小打。台上那人穿得也倒贴切,像是要是下面打起来,马上就能搬张桌子铺张纸,在上面提笔记分,当裁判。
裁判上前一步,抬手往下一压,示意周遭肃静,他有话要讲。
待下面私语的窃窃声消失,他才慢条斯理地郑重一抱拳,向台下众人见礼,朗声道:“今日乃是家父六十大寿,诸位赏脸……”
会做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样,官腔都说得格外好听。
傅秋宵不耐烦听这些纸糊的礼节话,只看了一眼台上眉眼端正的男子,发现乏善可陈,就一把丢开,专心在下面端坐的人群里一张张脸瞧过去。
浮玉来的人他都没见过,四海帮、无相堂、金刚寺……凡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头的门派或多或少都来了人,关河刀主这面子是真的大。
傅秋宵兀自琢磨,眼下这场鸿门宴醉翁之意意在何处,目光飘忽着落到对面,不期然与那席间端酒的年轻人对上,那人挑眉冲他一笑,不待他有所反应,偏头看向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