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周折玉笑了一声,翻身从另一头下去,“地面上都住不下你,要钻地底去了。”
从戚家庄带出来的鸣春涧就放在几步之外的桌上,剑身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展然如新。
桌边着深衣的年轻女子长发微卷,用一支月牙银簪在后脑挽成高马尾,有几分利落洒脱之意,面容寡淡,有点眼熟。
喻长青顺着他目光瞥了那女子一眼,声色平静:“这里安静,没有那什么个喧哗叫嚷的声音。没有人路过,也没有人打扰,可以睡懒觉,一觉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从高三党过来的人大都极度欠缺睡眠,周折玉作为其中一员,当然同样深受其害。高考前脑子里始终紧绷着那一根线,终日睡得少,也睡不好,每个早上爬起来的时候都在心里发誓,考完要一口气睡上个三天三夜,还没睡成,人生账号就突然转服了。
转服之后水土不服——主要是心里还没转过那口气,没办法从善如流地拥抱新生活,浑浑噩噩过了数日,什么也没做,倒是把上一辈子欠的觉补得差不多了。不过那会儿他夜里睡在破庙,觉浅,睡得并不特别踏实,天不亮就要被外面“闹”醒。周遭住着的穷苦人家普通百姓总是起得更早些。
那时周折玉总向喻长青抱怨,说以后要在深山老林,远离人类的地方盖个小房子,每天睡到自然醒。
不过深山老林退一步叫亲近大自然,跟眼前亲近阴间地府的棺材房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故而周折玉完全没多想,无知无觉地回头冲喻长青笑了一下。
他偏头下巴往虞三娘那边一点,语出惊人道:“这是你媳妇?”
喻长青:“……”
周折玉慢条斯理地溜达到虞三娘面前,笑道:“我好像记得……我们是不是在客栈见过?”
虞三娘默了默,才道:“……周公子见到的应该是奴家的姐姐。”
“哦对!”周折玉围着她转了两圈,“你脸没她红。”
话音刚落,虞三娘的脸肉眼可见开始泛红,两眼滴溜溜地瞎转。她不禁想起同事间流传的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概括来说大致分为《霸道主子强制爱》和《我和玉面上司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轻飘飘落在她头顶,登时如被阴暗角落里吐信的长蛇注视。
虞三娘如芒在背,脸上红润之色刹那间消失地一干二净,头往下更低了些,“周公子说笑了。”
周折玉没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虞三娘低下去的头顶,背对喻长青扯了扯嘴角。
喻长青:“没有婚配,周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瞎猜的。”周折玉道,“多年不见,长青长大了。生得玉树临风,又执掌半月阙两司,是风头无两的新任右护法……有两个红颜知已也正常,是段风流佳话。”
他话音未落,身边虞三娘骤然发难,纤长指尖吐出一点寒光,若非周折玉侧身及时,恐要被刺破肩颈皮肉。
她一击未成,便听安坐在石床上的人道:“下去。”
虞三娘动作一顿,她想听话撤开也得要对面人放手。
周折玉两指松松扣在她腕上,食指与中指间像夹了张薄薄的纸,不费吹灰之力地定她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过来。
“下去吧。”
周折玉松了手,没再看她一眼,转头面向喻长青。
他另一只纹丝不动的手不知何时已握住鸣春涧。
虞三娘一走,喻长青就看着他,意味不明道:“你这会儿真机警。”
“有吗?”周折玉反问,“被你耍得团团转,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是个旷世不出的二百五呢。”
喻长青眉眼间笑意加深,“晕前就猜到的,还是醒后?也可能是方才刚知道,三娘后颈刺青不保险,容易被人看出苗头,我从前跟她说过很多遍,她还是当耳旁风……”
“呵。”
昏色中有短兵相接的一声鸣响,烛火灯晕随之一晃。
喻长青抬手扇柄递出方寸,并未直面接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剑,而是点扇拈住剑刃,巧妙避开锋芒,顺势同它劈下。
这一式缓了那剑气的来势汹汹,剑锋落下时,人已然躲身飘出去。
“我身上也有刺青,不在颈后,周哥哥要看吗?”
“替你收敛尸身时再看,不急。”周折玉手腕翻转,手中长剑挽出无影剑花。
喻长青将头一偏,鸣春涧几乎擦着他脖子刺了过去,他依旧不知所谓,道:“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故人相逢当把酒言欢,就算不言欢也不该当场结仇才是。周哥哥方才见我明明还有喜色,怎么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这是哪门子道理?只因我是半月阙魔道之人,便要‘人人得儿诛之’吗?”
喻长青实乃当世装蒜的行家。幼时便惯会顶着一张柔弱可欺的脸示弱讨好,人人见他只觉得像个兔子一样白软好欺负,实则心里揣了一肚子小性子,没有少爷命却得了少爷病。他身份低微,不便在外示露给别人瞧,于是变本加厉地要在周折玉身上讨回来,讨得相当隐蔽晦涩。
那时恩情在前,周折玉加了滤镜看他哪都好,在一些小事上都不动声色顺着他,认为这只是小孩跟亲近之人撒娇的小把戏,傲气抑或是乖张都没问题,芯子是正的就好。
然而它不正。
“这跟你是哪人没有关系。”周折玉目光如炬,烛火、剑光都映在里面,愈发熠熠生辉,肃然道:“我本以为你死了。”
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眼里的光亮不似星火,更像一层幽暗,轻声道:“既然你没死,十四年前的那笔账就该好好跟你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