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陵刚入冬,夜里的风吹得呼呼响,却还没到落雪的时候。
逸满楼晚上有贵客,白日就将后面的庭院收拾了出来,挂上挡风的幕帘,四角烧着炉子,坐着也不算太冷。院里梅花开得好,逸满楼专门请人养护,用了特殊法子,让这里的梅花比其它地方都要开得更早更艳,花期也长。
封陵知府蒋正茂今夜在此设宴,款待盛京来的几位钦差大臣,饭后还能围炉煮茶,说点闲话,共赏庭院里的景致。
幕帘外,细冷的风拂过枝头的梅花,卷起三两花瓣送入亭中,轻轻落在席间桌案上。
案前的年轻人伸手捻起,水红的一点艳色从善如流地吻上他雪白的指尖。
他不过弱冠的年纪,一身白袍锦衣,面如冠玉,乌黑的头发半散着。黑与白两种颜色在他身上体现到极致,烛光如霞,映亮在那点漆似的眸子里,照活了这幅冰冷的美人画。
在满座推杯换盏,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中,更显得遗世独立,恍然若神人。
“裴世子,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蒋正茂注意到他刚开席不久就搁了筷,连忙问道。
尽管在座的人年龄都赶得上这年轻人的父辈,却丝毫不敢怠慢,闻言皆止声,听他说话。
“尚可,蒋大人有心了。”
他声音清冷寒峻,似冰山碎雪,说完端起手边茶盏,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院里疏影,示意不必在意他,。
众人听了放松下来,又聊起别的事。
“浮玉山庄的代表人还没到吗?”
“今夜还请了浮玉的人?”
“在封陵的地界能不问问吗,不过他们遣人来说有事会晚点到,就让我们先开宴,不必等他们。”
“那今夜来的会是谁?”
“还能是谁,现下能在外面活跃的不就那个……”
说曹操曹操到,黑夜里,院门檐下挂着的铃铛发出脆响,听不见来人脚步声,只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见幕帘被人掀起一角。
露出一张年轻公子的脸。
“晚辈来迟,诸位大人久等了。”
一身黑衣也掩盖不了他卓尔不群的英姿,说话间向众人走来,衣襟袖口的暗纹在烛火下愈明,起伏卷曲如行云流水,更衬得他丰神俊朗。
“哎呀,不迟不迟,这也才刚开宴。”蒋正茂连忙唤人引他入座,在朝廷官员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殷勤,又将他向众人介绍一番,“这位便是浮玉山庄大公子。”
周折玉不卑不亢,向众人抱拳见了礼,随后转向那垂眸看着手里茶盏的人,朗声道,“久闻裴小侯爷大名,幸会。”
裴诀点点头,道了一声“幸会”,目光在周折玉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去。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朝廷钦差按例奉命到封陵查账本,蒋正茂自是早准备妥当,设了接风宴又请了当地门派浮玉的人来,周折玉此次来露面无非就是表示友好,跟一方地头黑帮似的。
宴后蒋正茂提议到别处去听曲,众人自无所不从。裴诀却告辞要先回去,他一贯不爱跟风看热闹,别人也习惯。
裴诀离开后,周折玉也起身告辞,说还有事没忙完。
蒋正茂本来给来的钦差都特别安排了府邸。裴诀婉拒他的好意,只带着人住进当地最好的客栈。
裴诀回到客栈。这处客栈后院栽有一株玉堂春,长势喜人,裴诀白日一看见就当即决定住下。
这个时节花还没开,树下等花的人却已经来了。
周折玉回头,见他呆站在原地不过来,含笑问:“不记得我了?”
眼睛亮亮的,又抱怨道:“好无情啊,小裴哥哥,人家一收到消息就赶下山,眼巴巴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宴会上你都不看我,还装不认识我呢。”
裴诀,武安侯世子,也是游戏《江湖之上》的男主之一。世家公子还是家中独子,本是受万千宠爱,母亲却在他年幼的时候去世了,武安侯痛失爱妻,又因朝中缺乏武将,常年镇守在北境,几年没法回一次盛京。武安侯府世代忠良,也是满门忠烈,荣宠不断,偌大的宅院里却只住了这样一位金贵的小主,日日年年地等那世上唯一的亲人回家。
周折玉印象最深的一张剧情图是,小时候的裴诀抱着一只小猫坐在院里的石阶上,冬夜的风雪飘飞在他的肩头,或许是画面画得太好,又或许是bgm太有感染力,那个玉砌雪堆的小人儿就这么勾在周折玉的心尖上,有事没事就上线去看他,哪怕孩子长大成了个冷美人,眼瞅着还有点水泥封心的趋势。
穿到这里之后,周折玉还没来得及抽空去看他,没想到永和十年,也就是五年前,周折玉带陈绥之住在金刚寺的时候,意外发现寺庙背后的紫云峰上住了人。金刚寺本已是避世居山林,远离乡镇,背靠紫云峰更是高耸入云,奇松怪石陡峭嶙峋。
周折玉仗着轻功卓绝,硬是往山路上行,却艰难走到半山腰就被迫停下。山间仙雾缥缈,到此处已有一览众山小的胜景可观,却不知摆了阵法,路边一石一草都有学问,山腰到处可去,然而上山的路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周折玉也没什么目的,上来就是单纯闲逛,虽然有点奇怪这山构造,但并不纠结。
山间雾气弥漫,周折玉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依稀听见林间有水流声,循着水声过去,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只见云雾缭绕的林石上有一帘瀑布奔流直下,水流急溅,注入旁边一方小潭,才略微平缓地从潭中流出去。
那瀑布恐是天上之水,越靠近越感到寒冷。周折玉的内功修行在同辈中是个中翘楚,放眼武林江湖也不是泛泛之辈,夏天减衣冬日添衣不过是过去多年当普通人的习惯,其实早已不受外界干扰太多,让他一年到头穿单衣也没差,但这时他却感到有点冷。
这里水汽很重,几乎看不清瀑布对面,纵使周折玉眼力不错,也直到走近才发现小潭里居然有一道人影。
沃次奥!有人在洗澡!啊啊啊是不是有人在洗澡!啊啊啊啊啊啊!
周折玉脚下章法一乱,那人影立马警觉回头。
“谁!”
声音青涩,隐在水雾中,显得不真切,分不清是男是女。传来时,那人影已起身披上岸边的衣物。
周折玉慌乱捂脸向后退去,啥也没看见,但是不好意思,还有点尴尬。
一千只草泥马在他脑子里奔腾而过。
没等他站定鞠躬道歉,听得身前脚步声响,紧接着掌风飒然,一只手向他衣领处抓来。周折玉心下一惊,因觉得自已有错在先,也不好还手,只待那手掌要抓到时,侧身错开。那人却不依不饶翻手又砍,几招下来,周折玉一再避让反倒使他气焰愈盛。
这样纠缠也不是办法,周折玉只好悄悄卖了个破绽,趁他中计,迅速将人双手擒住,手肘抵上他脊背,摁在地上。
明明是想道歉,却整成这样,周折玉在心里一顿爆哭,手上气力却不敢放松分毫,有点担心这人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打爆他的头。
他身形单薄颀长,是个少年模样。此时在周折玉身下以脸朝黄土的屈辱姿势百般挣扎,却不得脱身,终于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偏头看过来,周折玉这才看清他的脸。面若春晓,肤如凝脂,眼瞳仿佛墨玉一般,幽幽盯着身上按着的人,盈着两团怒火更显流光溢彩。挣扎间热意上头,如玉的面庞也染上薄红。
他匆匆披上的单衣沾了水,蒜皮一样贴在脊背上。身上的温度也分毫不差地沾染上周折玉,既冰冷又灼热。
周折玉忽然觉得挨着这少年的地方也开始发烫。
立马放开手,低声讷讷道:“抱、抱歉。”
少年翻身坐起来,伸手合拢微微有些敞开的衣襟,一言不发。
他这会儿不言语,周折玉反而难安。
只觉得自已就像那趁人之危,欺负了小龙女的甄志丙,罪大恶极。
周折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并非有意闯到这里来,我从前没有听说这山上有人住,就想上来逛逛,结果找不着路了,实在多有冒犯。在下陈晏平,敢问少侠姓名?”
说完起身站在一旁,要拉他起来。
少年避开他伸出的手,自已站起来,道:“……裴诀。”
“裴诀?你叫裴诀?”周折玉心头大惊,不自觉将心里话也说了出来,“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呢……”
见少年神色惊疑不定,周折玉回过神,知晓自已说错了话,忙打个哈哈,岔道:“……我有个故人也叫这个名字,好几年不见,乍一听还以为我听错了,哈哈。”
裴诀听这话敛了神色,也不再多问,看了眼天色闷声道:“我送你下去,下次别再来了。”
“这山不准旁人上来吗?”
周折玉看着他回到之前下水的地方,捡起落下的外衣穿上,又光明正大去瞅他的脸。确实好看,啧,真的好白啊啊啊,好可爱。
裴诀穿好衣服过来,答道:“倒没有明令禁止,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人上来过……你轻功了得,没人拦着,竟也让你走到了山腰。”
见周折玉盯着他看,也不羞恼,反而坦然回视,将周折玉上下看了个遍。
周折玉先受不住,别开脸。
“下山后也不要向别人起,若是叫我师父知道了,不晓得还会不会留你性命。”
周折玉还在心中暗暗诽谤次元壁破了,纸片变成活的,说话还会威胁人。一时也没回应他。
裴诀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无表情道:“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他皮相生得实在好,这样冷冰冰地看人也只觉得仙姿佚貌,别具一番滋味,周折玉忙笑道:“在呢在呢。”
裴诀不懂他为什么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多看了他两眼,才转身继续走。
下山这趟路就轻松得多,不过片刻,周折玉已能见到寺庙亮起的烛火,回过神裴诀已经不见了。
周折玉当然不会听话,好不容易见到三次元的崽,当然要薅够本。于是隔了两天就又上山去。
他三天两头往上跑,并非每次都能遇见裴诀。
裴诀第二次见他时,就远远地站在树梢上,冷冷地看着他。枝头簇新的白玉兰拥在他周身,像捧捧新雪。周折玉才不介意这样的冷脸,站在树下抬头望他,也不故意上去讨嫌。
后来上山,周折玉总会给裴诀带点小玩意,吃的玩的,市面上的他都见过,也不感兴趣。周折玉就送自已做的,真是亏得他有一手好厨艺。俗话说“要想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周折玉没有这么血腥的抓心抓胃的想法,但是看小裴诀安静吃他做的东西,心里还真的有种诡异的满足感,仿佛已经看见旁边“好感度+1”“好感度+1”。就更加控制不住投喂。
投喂久了,小裴诀才没那么别扭,终于不一见到他就冷脸了,真是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可感可叹。
山上有阵法,所以哪怕只上到半山腰也不容易,周折玉前面一直靠头铁,后来上山次数多了,才逐渐琢磨出一点门道,裴诀被收买后也出言指点过,上山难度直接大幅度降低。
直到离开金刚寺,周折玉再没见到裴诀,忙是一回事,后来他也偷偷回去过,却没见着人。
毕竟是游戏之外的剧情,周折玉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等游戏剧情开始吧。比如永和十四年,裴诀十九岁“金榜题名”。
从云中回来后这三年,周折玉开始接触山庄里的事务,披着浮玉陈家大公子的身份到处给山庄当牛马。直到前些天接到山下暗庄的消息,说朝廷此次出行封陵的钦差中有去年刚登科入仕的状元,武安侯世子。周折玉飞速交接了手下的事务,赶回封陵。
裴诀从屋里走出来,遇见几年不见的故人也不见他笑,周折玉调笑他,叫他“小裴哥哥”,他也不笑,只目光平静似水地看着周折玉,比当年紫云峰上遇到的那朵高岭之花还高还冷。也不知道这些年除了读书是不是还练了点别的,把之前那点人气儿和交情一并殉了道,不仅达成“金榜题名”的成就,说不定在无情道一脉上也小有所成。
真怕他一仰头,回一句“你谁?”
那周折玉肯定会立马在此地拥有一套三室一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