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君手中软剑柔软如绢,方才缠在他腰间被宽袍遮掩,打斗中也未见分毫,此刻抽出提在手中,顷刻间复直如弦。
赫然是‘蔓如丝’。
有道是“快剑看刺,软剑看绕,长剑看劈”。周折玉手持鸣春涧,剑身长且重,或劈或挑全在腕力劲气之中,其实并不是特别适合他,但却是适合浮玉剑法。
“真的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夜阑君出手之余依旧有暇出声问话。
回答他的是铮然一声剑鸣,风中飞沙晃眼,夜阑君只觉得眼前一暗,身后就多了一道气息,蔓如丝在电光火石间截住擦过肩头的剑刃。
软剑当刻化如流水,搅住鸣春涧往空中一甩,周折玉顺势随之借力而起,吹絮跃上槐树枝头。
夜阑君反应太快,那一剑只将他衣袍划开,便被绊住,甚至没见血。
周折玉只略在枝干上点了一下,整个人直接下倒,单脚钩住枝干倒挂,又是一把袖中丝当空落下,紧接着一剑刺向其面门。
蔓如丝在夜阑君手中灵活如长鞭,几下卷了漫天的袖中丝,竟也完璧归赵似的丢还了周折玉,不知所云地冷笑道:“呵呵,易水……”
周折玉想要尽量避免被软剑缠住,夜阑君却不依,步步紧逼。
两剑相交,一个磅礴,荡如云烟,一个缠绵,如抽刀断水。
软剑不适合砍与刺,但可以割。蔓如丝剑光闪烁,像是带刃的鞭子一样,速度极快,往往一击不中,一抖,又是迅速的下一击。
以浮玉剑法第七式“风云”,一力降十会本是极好,可是周折玉毕竟年纪轻,打娘胎里开始练内功也比不得夜阑君,只能是被“降”的那个。
内力相冲,周折玉浑身都疼,肺腑连同经脉都有如针扎,胸腔翻涌的气息热烈得好像随时要炸开,呼吸中都是铁锈的味道。
不察这狗人这么高的功夫居然还搞偷袭,被一掌拍飞,直接撞塌半面院墙。
受了个二次伤害。
这下血就真的咽不住了。
“怎么这么不留心?”夜阑君俯身看着被塌落的石墙砸住大半身的年轻人,落地时还记得护着头变了角度,碎石都落在头两侧,好歹不会撞傻,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变得灰头土脸,更不招人看了。
夜阑君却稀奇地多看了两眼,倾身勾起他下巴,“你这面具不错啊。”
抬眼对上一双淬雪的眸子。
“生气了?”夜阑君说着,手上却没闲下来,指腹勾了勾他脸廓,嘴上不走心宽慰道:“别气,对内伤不好。”
一张人皮面还没勾下来,夜阑君突然飞身而退,一道雪亮剑刃劈过他原处位置,提剑的手几乎已经被血裹住,看不清原来的底色,握剑却很稳。
周折玉杵着剑从废墟里站起来。
“……憋着对内伤也不好。”
夜阑君没想到他血都没止住,还会接这句话茬,被这“天塌下来也当被子裹”的娱乐精神惊着,微微挑了一下眉。
“回去再练十年不好吗?”夜阑君诚心道,“不管戚有时在屋里搞个什么名堂,他今日都必死。中了‘瀑布红’能活过一日的,我多年都闻所未闻,你觉得他能成这个例外吗?”
周折玉提着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他当然不觉得戚有时在屋里是在找活法,找个体面的死法还差不多。
不过,周折玉离开屋子时,那盒子里淬了东西的银针已被戚有时扎入身体大半,一开始速度极快,都不见他多看两眼,也不怕扎错了,后来越扎越慢,活活把慢吞吞的干巴老头扎成了一个慢吞吞的红脸刺猬。
这么复杂的工程看着也不像找死。
戚有时只说:“你拖他一时半刻,之后就不用管了。”
周折玉当时见盒中银针所剩不多,以为真是拖一拖,拖完拍拍屁股就能走,没想到是躺着回去,那确实也管不了了。
可都答应了。
对面之人不言不语,油盐不进似的依旧横剑站在屋前。
夜阑君“啧”了一声,蔓如丝卷刃携着一股恐怖嗜血的真气,像迎面一阵躲不掉避不开的腥风,转瞬间刮至周折玉眼前。
周折玉还未与之交刃,被这四散的内力兜头一袭,先当空喷出一口血。
绞杀的剑花却没落到勉强格挡的鸣春涧上,而被一柄带鞘长刀截在了半途。
“好孩子!”
来人轻推了一把周折玉,“多谢,边上瞧着去吧!”
他一手架住蔓如丝,居然还能空出一只手,将周折玉近乎轻拿轻放地推至一旁。
此刻的戚有时仿佛嗑了什么太上老君给的神丹妙药,形如枯槁的面容一时间回春般变得神采奕奕。瞧着腰不疼腿不抖,挥刀都虎虎生风,只中毒的手仍血迹斑驳,来不及擦,还保留着他中了瀑布红的证据,让周折玉想起他本是个快要死的人。
“你把天元丹用了?”夜阑君面色骤然冷下来。
方才周折玉同他周旋许久,也不见他如此神态,此刻倒真像被人虎头拔了毛,一个回答不好,恐是要大开杀戒。
戚有时笑道:“你猜猜看?”
周折玉:“……”完了,他要大开杀戒了!
夜阑君身上气息陡然一变,明显怒了。
此情此景,周折玉来不及搁一边瑟瑟发抖,便听戚有时突然出声喊道:“小友!看好了!”
只见他那“不如烧火棍好使”的无镡长刀“刷”地一声从鞘中抽出。
那应该是“关河刀”最后一次现世。
没有带着什么幻想中的“紫电青雷”,没有“虎啸龙吟”,甚至不炫目,只有刃上自柄口至刀尖一道黯淡的微光,指引般直指敌方首级。
接连七刀,一刀比一刀更快,也更狠!
刃上微光在这一刀厉过一刀中,愈加光芒万丈,气势磅礴,如从白云间奔流而来,万仞高山耸立其间,刀锋破空之处有水声,同软剑相交碰撞也似《杨柳曲》,呜呜咽咽地从古吹到今。
这就是关河刀。
心有天地宽的少年人放言出去闯荡,一去便从蜀中走到边塞,大漠黄沙涤荡他心境,于是这高山密林之地长出来的少侠从此学会了“阔”。他在刀中不拘泥,北疆之“阔”与蜀中之“险”,两者辅牙相倚才成了“关河”。
刀是百兵之胆,刀锋向前没有退路。
刀柄无镡,没有失手。
只可惜,年少纵有万般豪情侠义,却做错了一件事。
此后,再没有了可写万里的阔大胸怀,也终成不了“黄河落天走东海”的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