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玉不知道药方残方,却认得戚有时手上所沾的毒物——瀑布红,进而殊途同归般地确定了另一拨人的存在。
自槐树枝头穿行而过,犹如风过无痕,周折玉径直往初见戚有时那小院去,见青石板路侧横倒不少个戚家下人,似是方才拥着戚有时退走的人,此时皆没了气。
瀑布红不似其他毒物,咽了解药还能活,它自做出来就没有想过留余地。毒性猛烈,会从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蔓延,所过之处如同烈火焚烧,在它毒死肉体之前,中毒者往往会先被疼死。
戚有时已经中毒,纵然他内力深厚,也难逃此劫,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戚家久不出蜀中,不认得这毒,多此一举地找人带着他下去,路上动手,这是还担心戚有时死不了,打算提前送他一程么?
这才多少年,就有人觉得戚有时老了,不把关河刀放在眼中,派几个水平有限的杂碎就想取他项上人头,想得也真是蛮美的。
血迹沿着小路正是步入那小院,院中景致同周折玉离开时一般无二。只空气中的药味夹杂了血气,槐树下安放的躺椅空置,无人去躺,在寂静的院落风声中依旧发出断断续续的瘆人的嘎吱声。
屋内戚有时自已点了肩臂的穴道,总算勉强止住了血,剧烈的炙痛感仍如有实质般灼烧着皮肉,令他闭目调息间,额上也冷汗淋漓。
桌上搁着的漆黑木盒子没有打开,盒面上的颜色却有深有浅,像是不小心滚落沾上了灰,又或是曾被人拿起,反复摩挲留下的血迹。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传来两道敲门声。
“笃笃。”
不慌不忙,在屋里这片血色的静默中透出种冰冷的彬彬有礼之感。
此时此刻,这该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戚有时却仿佛已经料定屋外之人是谁,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冲外道:“进来吧。”
门开了。
——
午时刚过,晴明的天色就无端黑了脸。
浓厚的乌云翻滚而来,像是缓缓在给大地盖上一层黑色的裹尸布,再等片刻就要准备出殡。
周折玉靠在院里那棵几欲捅破天的古槐树边,呸了嘴上被狂风裹挟,与他亲热相贴的树叶,心道:“这是什么狗屁的好日子?”抬头看了眼天色,默默离大树远了。
又等了片刻,天地间都变得模糊不清。
视线中几乎只剩黑白两色,屋里仍是没有动静。
周折玉拨开手中陌生长剑,出鞘几寸,露出小半截剑身。
剑锋极利,有呼啸的风声路过,都似被它毫不留情地割开,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混杂在满空刮飞的叶片里卷走。
这剑铭为“鸣春涧”的三尺利刃,同傅秋宵手里那把可开宗传代的极品宝剑也不遑多让,昏色中犹然泛着冰冷的寒光,又沉,凉飕飕地压手。
剑身澄澈,模糊照出周折玉双眸,以及身后院门前一小片空地。
突然,其间蓦地多出一道灰影。
周折玉心道:“来了。”不动声色地调转角度,将剑身偏折,便听剑中鬼影道:“你是谁?戚家的人么?”
“那倒不是。”周折玉转过身,“江湖草莽,无名之辈。夜阑君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夜阑君挑唇笑了笑,“说的在理。”
半月阙这代宫主,江湖人称“夜阑君”,多年闻名不如一见。传言中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邪教头子就在眼前,却不是民间谣传的长着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鬼。
他肤色惨白,却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非常,说不上多英俊,但也离可憎可怖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面对周折玉说话还怪亲切,一点高手大能的架子都没有。
凛凛风声中夜阑君挽了挽吹乱的广袖,目光落到周折玉脸上,顿了顿,也没在意,平易近人道:“今日风大,黑得也早,恐有一场暴雨将至。你不去别处避雨,在这儿玩什么?姓戚的老东西死了,要你在外面守灵?”
周折玉:“……”
周折玉当场脱口就要说出一句“啊?”,好险忍住了,心说:“没听人说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说话这么幽默啊?”
他本就是来替戚有时拖延时间的,便也顺着他,眼也不眨地鬼扯道:“关河刀主安好,正午睡呢,此时不便见客。夜阑君若要找他,不如移驾到前厅,叫下人上壶好茶,才好坐下来慢慢等。”
约莫一炷香前,周折玉踏入房屋内,见着榻上运功调息的戚有时。
戚有时脸色难看得吓人,面对他时,态度却依旧同他们初见时一般,平和又持重,冲他一点头,“小友,你来了。”
周折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尽管“世事无常”这几个大字,他认得写得,心中门清,也并非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时看见戚有时——初次见他,他还生龙活虎,不过半日光景,却落得这般模样,大名都写在阎王的待办事项上,指不定下一秒就要去报道。
周折玉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便颇耐心接道:“您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看在他同顾禾川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情上,周折玉可以斟酌着满足他部分遗愿。
戚有时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
他眸光极亮——中毒颇深,死期将至的人居然还能有这样有神的目光,周折玉此时没揭面具,却觉他目光有如实质,穿透了那张薄薄的人皮面,看着他真实的面孔,盯得周折玉莫名其妙。
戚有时心道:“他长得确实很像陈嫣,只除了眼睛,是照着他爹长的吗?”
周折玉蹙了下眉,又飞速展开,不知他要交代什么。
戚有时见此,心中更肯定,突然道:“禾川说,他是在金城郡捡到的你……在此之前,你一直在那儿生活吗?”
周折玉还以为会听得什么“临终前所托要事”,没想到得来这么一句,不知该不该感叹大佬就是不一般,这种生死看淡的松弛感不是常人能企及的,临闭眼前还要扯淡,当即无奈道:“大概吧,太小了,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