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郡脚底下生根的十绝斋，在江湖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本地却是响当当的名号。
它占地广，门生多，背靠金城郡郡守这座金山，实在不差钱——也难怪别的门派看不起它，这跟被包养有什么区别？不就是郡守自已掏钱养着的一群打手吗？
尽管如此，金城郡普通百姓可没有这样大门派自立自强的气节，他们只知道自已忙活一天下来，也单单就能稀粥窝窝头凑活着吃，十绝斋当差却是顿顿好肉，香味隔着墙都要飘出来了，可见是个油水多的好去处。
差事这么好，当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
想要拜入十绝斋，通常只有两种方法，一个是靠实力，它大都对来投靠的能人异士来者不拒，因为壕无人性，养得起。
第二便是直接拜入门。这条看着还要简单些，只要你年纪小，根骨好，十之八九就能去。
可“根骨好”三个字说着容易，也没见着十绝斋人山人海，变成托管所。
金城郡中家里养不起的人家，大都会送小孩去试试，不行也不影响，要是选上了，家里少了张吃饭的嘴，学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着回钱。
小鱼怔然道：“你入选了？”
“嗯。”周折玉点点头，捡了根长棍拨了拨火堆，“毕竟这么一天天在街上跑着也不是办法，眼看这就要入冬了……”再不不另寻高就，就要等着当雪人了。
“那地儿我去看了，还挺宽。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校武场，什么兵器都有，又大又漂亮，周遭有宿舍有食堂……唔，在那学武的萝卜头还都穿着一致的武服，挺好的。”
周折玉完全没把自已当作萝卜头的其中一个，摸了把脖颈，不知从哪摸出两地瓜，拨开火堆，埋进边角烧不着的火星灰里，诚恳道：“多谢你告知我这个消息。”
身旁坐着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你自已好。”
周折玉微微一笑，并不跟他争是“你好”还是“我好”，又道：“十绝斋弟子有月钱，出师能做任务了之后会更多，我想攒一攒，干脆在城西租个小院子，就跟张大娘家挨着。”
“不会太久。”他转头看向身边雪堆的孩子，“到那时我有了自已的小房子，可以邀请你来做客吗？”
小鱼不答。
“若是米饭管饱地瓜管够呢？你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住？”
周折玉扬唇笑了笑，嘴角隐约可见一点牙尖，显得有些促狭，“你说你生来便是孤苦一人，无父无母……我也在此处无亲无故，找不到来处，不然以后搭伙过好了。”
稻草上端坐的小孩屁股只挨着铺边缘一点，向来客气得很有疏离感，身上却还披着周折玉的外套。火烤了半晌，他脸上依旧是一片雪色，那双丹凤眼却如同春日细长的柳叶，闻言微微抬眼望着周折玉，而上是宛若远山青黛的一对细眉。
像个小女儿。
周折玉垂眸道：“你之前说你不叫‘小鱼’，叫‘小喻’，托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大名……我当时没想出来。后来回去又琢磨了阵，觉得‘长青’两字就很好。”
“很衬你。”
“喻长青。”喻长青启唇念了一遍，似是笑了一下。
火堆里，木柴内部的水分和汁液被烧成了蒸汽，膨胀喷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中隐约飘散着烤地瓜的香气，温暖和舒适这两个词，破天荒地出现在这间小小的破庙。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雨。
屋中人无知无觉，都被尽数遮蔽。
——
周折玉记不清那人后来张口说了什么，醒来时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
“护法，他好像醒了。”
虞三娘瞥了一眼主子小心搂头在大腿平放的人，纤长的眼睫轻颤，看着要醒了。又偷偷瞅了一眼主子脸色，没从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窥得分毫，虞三娘遂眼观鼻鼻观口地垂下眸子。
周折玉听见旁边有人说话，像是个女人，声音又轻又低，听不清。上下眼皮咬合力不亚于成年鳄鱼，周折玉跟“黏住”的眼皮展开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激烈搏斗，终于，恍惚间他感觉自已已经睁开眼，站起来晃了一圈，可周遭都是大片糊色，没等他搞明白身在何处，突然头重脚轻地栽到地上——后脑勺居然还是软着陆。
“醒了。”
周折玉鼻尖被人屈指一刮，睁眼先见到一双狭长清秀的丹凤眼，与梦中几乎分毫不差，他不禁脱口道：“……喻长青。”
喻恒，也就是喻长青，微微一愣，继而目光锐利在他脸上一扫，眼里墨色中仿佛翻涌了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嘴边惜字如金的一个“嗯”。
倒是显得犹外珍重。
周折玉话一脱口，才反应过来自已在一个什么处境——他居然枕在喻长青腿上！
周折玉：“……”
他当即就要往旁边翻身，没想到身下石床颇窄，一翻身就要脸朝地地滚落下去，还没等他重新调度起麻木的四肢挽救脸面，喻长青自然伸手拢住他肩头，扳平放回膝头，弯了弯眼道：“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这床有点窄。”
周折玉以这诡异的自下而上的视角，同喻长青对视了一眼。
喻长青：“也没找着枕头，为了你的颈椎考虑，只能牺牲一下我自已了。”
周折玉：“……”那倒也不必。
虞三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假装自已不存在。
周折玉身上找回些许了力气，连忙坐起身，喻长青也没阻拦他，收袖搭手覆在膝上，侧身望过来。
“这是在哪？”周折玉抬手撑了下额头，脑中还混沌着，不知睡了多久，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喻长青伙同人扼晕了他。周折玉此时却没提这件事，随口问了他们一句，悄悄打量起周遭。
此处像是不知哪儿的耗子在地里打出的洞，半点不见外面天光，室中视物全赖桌上、壁上几盏昏黄的油灯，能见度并不高，灯火不及的阴暗死角一抓一大把，哪一处都像是能藏下数个人。
喻长青却道：“这是我的房子，欢迎你来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