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戚顺雨生下来的那天起,关河刀主可能就注定要晚节不保了。
前面提到“千人千面”,但其实,就是面对不同的人时也会有很多面相。比如对兄弟朋友的肝胆相照;对心上人的柔情蜜意;在父母长辈面前的恭敬孝顺、成熟稳重。
戚有时年轻时仗义大方,是个很好朋友,却着实算不上一个很好的丈夫。
他家虽不显贵但显富,人一旦有钱了就想有面儿,东施效颦地齐齐要向世家看齐,从小便为戚有时定下了一桩娃娃亲。未婚妻是落寞贵族,家中男丁不旺,没个顶立门户的中心柱,没势就想找点钱作安慰,于是与戚家一拍而合,欢欢喜喜地定了亲事。
要是戚有时只是个普通的有钱子弟,大概不会觉得此事有什么问题,“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娶便娶了,不喜欢也没事,只要贤惠温顺不闹事,放在家里镇宅也行。可戚有时跑过了大江南北,胸中装的是“男儿志在天下”,不止戚家那鸡毛蒜皮的一亩三分地,甚至有点反感。他有时会想:“为什么我不干脆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被哪个避世深山的门派捡了去?只练刀,没有别的世俗事,那该多好。”
想归想,他倒也没真趁着出门游历,干脆撂挑子跑了,出去流浪。
戚有时一圈江湖跑完回家,顺着亲长的意思,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他不爱妻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落寞贵族家的娇小姐是个好女人。戚有时不务正业在外那几年,她无怨无悔地在闺中等他,成亲后又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贤妻良母地在家相夫教子。
戚夫人生戚顺雨时落下病根,没多久就去了。戚顺雨是早产,身体不好,大夫三天两头都要说一句活不成,让戚夫人死前也挂着这点心病,病床前拉着戚有时的手,原本的花容月貌蹉跎成灰白病容,惨淡道:“老爷,妾身……怕是挺不过去。”
她偏头看了眼奶妈抱着的,身体虚弱连哭闹都很少的戚顺雨,又望向眼前相敬如宾多年,满心愧疚的丈夫。
人心易变,她不确定操劳多年换来的这点愧疚能持续多久,有心想叫戚有时发誓保证爱护她先天不足的幼子。可……目光落到戚有时夹杂灰白的鬓发,戚夫人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临时改了遗言,虚弱道:“……老爷,保重身体。”
两眼一闭,去了。
男人心,海底针。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废话,反而入了风流浪子那铁石般的心肠,多少甜言蜜语都敲不开的地方,换不来的承诺,戚夫人死后都得到了。
这里面或许不包括忠诚——不然也不会有戚小妹了,但愧疚一直都有。
若不是愧对亡妻,戚顺雨那个招猫逗狗闲不住的不孝子,哪能长成如今这个大祸害?
害人终害已。
台下众人屏息凝视,翘首以盼那高台上妄图号令群雄的戚家主如何能言善辩,才能春风化雨地圆过去。
戚观风微微顿了一下,跟他暗中眉来眼去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有人说道:“怎会有这样的事?二爷虽向来坦率天真,行事有些随性,却不是这般莽撞冲动的人……不会是受了哪个坏心眼的下人挑拨,遭了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的圈套?……那这背后之人怕是所图不小啊。”
戚顺雨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败家子,能招惹的人有限,谁会这么苦心经营绕这么一大圈来陷害他?偷偷套麻袋不香吗?
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歹人是冲戚家来的,戚二是被误伤的。
周折玉听完这番“抛开事实不谈”的言论,暗自翻了个白眼。
席中则有人光明正大地翻了一个,张口要说句公道话。
这时,戚观风口中风寒未愈、精神不好的戚有时却突然现身,自高台后大开的正屋堂门走出来。
“真熟练。”傅秋宵扫了一眼来人,出言讥讽,“纵狗咬人的时候找不着主人,打狗的时候就跳出来护上了。”
周折玉:“……”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孩子现在攻击性特别强,自已抿口嘴唇,恐怕都要送去洗胃。
戚有时温声告罪来迟,借口同戚观风说的大差不差,众人自不会因为此事同老前辈见怪,只一迭声道“不碍事”,竖着耳朵听他对“幼子赌输关河刀”一事的反应。
便听他沉声道:“将那逆子带过来。”
不多时,前去的下人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噗通”一声扑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前涌,扯着嗓子道:“老爷!老爷!二少爷他、他死了!”
若只是两眼一闭没了呼吸,也不会把这戚家见过世面的下人吓得面如土色。
尸体——哦不,是尸块,一抬上来,众人不由自主地纷纷掩面后撤。
地上圆圆的一坨,看着像头颅的大块,翻过来却是面目全非,五官都被血迹腌成一片,难为那下人还看得出来。四肢都被砍下来放在一边,不知原先被发现时是不是就是这样整整齐齐地码好,猪肉论斤卖似的搁在床铺上。
周折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余光中,见戚观风原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踉跄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喃了句“阿雨”,再没动静。
身前傅秋宵一顿,像是被吓愣了,周折玉下意识按住他的手,两人皆是一顿,那手飞速撤开。
今日惠风和畅,本是个宜嫁娶、宜办寿的良辰吉日,不料喜事变丧事,南墙上高挂的红绸在风声中猎猎如血,跟地上流的几乎一个色,没有区别。
按理说祸害遗千年,能被天降正义劈死的是绝少数,然而,座中众人万万没料到自已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亲眼目睹,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只好先保持一脸严肃,静观其变。
戚观风身边一人,上前仔细看了尸身,突然指着切口喝道:“老爷!这是清极观武学剑式!”
无喜不敢去看地上残肢,偏头用口型问:“残雪照水?”
周折玉皱眉摇摇头,示意太远看不清。心中却道:“殷家都倒了,清极观这些日子如过街老鼠,应该都忙着逃窜,从哪得空跑来蜀中剁人?这不纯属扯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