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诀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第二天听说云回居已经开始准备拔除的药物,准备期间,裴诀就留在云回居巩固修为。朝廷的假期也临近结束,裴诀让人去告了一段时间的病假。
周折玉不明白有什么“顾虑”,需要他铤而走险,选择立即开始,心中着急又见不着裴诀的面,只能一遍遍往云回居跑,却也不敢强行闯进去问他。
被郭逡撞到好几次。他终于忍不住,将周折玉提溜到一边,问他:“你一天天没事干在外面瞎转悠什么?!”
周折玉抬眸瞥了一眼郭逡紧皱着的眉头,目光垂落下来,直接道 :“郭前辈,我想知道有什么‘顾虑’,是非得现在就解毒的?”
郭逡冷漠道:“因为拖得越久越不好。”
周折玉:“哪里不好?”
郭逡冷哼一声,“时间久了,怕是他就舍不得解这毒了!”
“什么叫‘他就舍不得解’……”周折玉心头一跳,“郭前辈,您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
郭逡沉默片刻,出声道:“你俩一起多久了?快一个月了是不是?”
不等周折玉回答,他又继续说:“那玩意不只是在发作时,让人变成满脑子只想男人的……病人,它认主,只认第一个人,这你也是知道的,对吧?那你知道它会控制人的心神吗?!会让中药的人对那第一个人感情越来越深……时间越久,越会欲罢不能!”
周折玉一下子攥紧了手心,好半晌,才借着那点痛觉艰难地找回自已声音:“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郭逡漠然地看着他呆滞片刻,脸上的血色好像都汇到手里攥着,一滴滴坠落下来。不怎么明显地叹了口气,缓和道:“这也不是你的错……说到底,还要感谢你对我们小侯爷的照顾。”
眼观鼻鼻观心接着道:“小侯爷这段日子神志不清醒,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陈公子多担待。”
周折玉默不作声。
郭逡说罢,安慰似的拍了把他肩头,管杀不管埋,转身走了。
周折玉浑浑噩噩回到流淇小院,记不得是怎么熄灯上床的,也记不得是怎么睡着的,睡到半夜,梦里都是黑漆漆的。
直到听见门发出响动,好像有人进来。周折玉迷迷糊糊睁开眼,往日夜视极佳的眼力此时却好像失效,只朦胧间见来人轻车熟路地坐到床头,见他醒了,才道:“怎么今日没等我,就自已先睡了?”
周折玉愣了神。又过了片刻,眼睛才适应暗色,借着窗外投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看清裴诀的脸。
“小裴?”周折玉忙唤他一声,“不是明日就要施针了吗?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裴诀没回答,起身到桌边点上了烛台,屋里霎时亮堂起来。
周折玉条件反射地闭了下眼,再抬头,裴诀已回到面前。
他还穿着上次周折玉见过的那身水红色锦袍,玉勾带束紧,勾勒出那一截劲瘦的腰身。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却披散下来,两侧长发垂到身前,因着俯身的动作,发尾落到周折玉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周折玉几日没见他,自上次被郭逡逮住训了话,连云回居都不能再去。此刻见到裴诀就在眼前,心中纵有千言万语难言,只这一面也都是化为“百般都情愿”了。
“回来看看你。”裴诀弯腰端详了一会儿周折玉的脸,“是不是瘦了?”
“哪有……”周折玉下意识在脸上反手蹭了一下,“就算真瘦了,哪有这么快?”
裴诀哼笑了下,抓住他举起来的手,在手心里扣住,侧身上床与他并坐在一起。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桌上的烛台越烧越短,窗外天光大亮,却始终透不进屋子,屋里还是昏沉沉的,裴诀依旧静静地坐着,侧边散落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周折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心却毫无理由地攥紧起来。
“天亮了,你不走吗?”周折玉道。
裴诀又笑了一声,垂头道:“去哪?你不是说喜欢我,想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桌上的蜡烛烧尽,火光“呲”地一下熄灭,周折玉突然出手一把捉过他肩头,转向自已,迫使他抬起头来,“小裴!你……”
却见他脸色惨白如灰蜡,点漆似的的双瞳也黯淡无光,看起来毫无生气。周折玉心脏狂跳不止,想松开了裴诀握着的手去摸他眼睛,被那双干瘦如枯枝的手死死扣住,犹如钢筋铁爪,死活挣脱不掉。
“周折玉……”裴诀低声叹道,“我也喜欢你,也不想跟你分开……‘风月鉴’的毒不解了好不好?这样我永远都是需要你的,也永远都离不开你,这样不好吗?你也不用再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反正……我只会越来越爱你。”
在听见裴诀说“我也喜欢你”时,周折玉着实惊愣住了。尽管前面这段日子他们好像越来越亲昵,但是裴诀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周折玉一直疑心照夜节那晚,他好不容易开口的表白,裴诀根本没有听见,心里别捏中掺杂着一丝尴尬,也再没有提起。他不太确定,裴诀之后说的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或者换句话说,他并不自信。
这是裴诀的心里话么?
周折玉情不自禁将这点念想在脑子里转了个弯。
来不及想入非非,又被迎面飞来的“风月鉴”三个大字砸了个灰飞烟灭。
是了。
裴诀是因为中了毒,才会被迫跟他发生关系,也是因为他的一厢情愿,两人的关系才会被搞得这样剪不断理还乱。裴诀又怎么会跟他说这样的话?
周折玉渐渐冷静下来。
慢慢松开裴诀的肩膀,“小裴,对不起。”
裴诀微微歪过头,用哑光的眼睛望着他。
周折玉一时梗住了,猜到自已可能在做梦,还是忍不住道:“你眼睛怎么了?”
“我眼睛怎么了?”裴诀茫然重复一遍。
终于松开钳着周折玉的手,双手摸上自已眼睛。
两行血泪刹那间从他眼中淌下来。
“小裴!!!!!”
裴诀像是被这声惊醒,顿时厉声惨叫一声,蜷缩下去,身体也开始剧烈颤抖,好像正经受着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折磨。
周折玉慌忙抱住他,不住叫他名字:“小裴!小裴——裴述白!!!!”
怀里的人只是不住哆嗦,捂脸的手不过片刻便被血色全部浸染,鲜血从他指缝汩汩往下淌。
吓得周折玉险些魂飞魄散,又忘记这只是一个格外逼真的梦,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外跑去叫人,被裴诀死死拽住。
“不要走!”
他嘶哑地低声喝道,伸出手扯住周折玉衣角,将脸小心埋到他腰腹。
哑声道:
“你别走。”
周折玉心如刀割,却再说不出话,身体猛得一震,惊醒过来,心如鼓擂。他瞪眼望着床帐顶,缓了好一会儿,仍然心有余悸。
是个梦,裴诀没事……
只是个逼真的噩梦。
周折玉四肢瘫软,在床上平躺冷静了一阵,只觉得这一夜睡得格外疲惫,想下床喝口水再睡个回笼觉。
刚起身,便听旁边有人低声道:“做噩梦了么?”
周折玉自醒来,全程都没察觉到屋里有人,被这突然一声简直又吓得魄荡魂飞,只觉得后天生的心脏病马上就要发作,当场跌坐回去。
床边人影一晃,就要到桌边去点灯。
“别点!”周折玉飞速掀开床帐,连滚带爬地就要落下床。
裴诀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淡淡道:“不点就不点,你着什么急?”
屋内只一点微光,周折玉却能将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心头稍微缓过一口气。一只脚还踩在地面上,另一只跪折压在前一只脚的大腿底下,半身前倾,周折玉就保持着这样滑稽的姿势,扶在床栏边出神。
裴诀抽出桌下板凳,坐下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神色莫名地转头看着周折玉。
任他自顾自地发了会儿呆,才听他慢慢出声道:“你……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回来看看你。”
周折玉脸色煞白,胸腔里那颗命途多舛的小心脏又有了狂跳的趋势。
裴诀还准备说什么,突然觉着哪里不对,改口道:“……怎么了?”
周折玉不说话,看着裴诀昏暗中醒目的一身白,在这片静默中,他仍越发惶恐不安。
“裴述白?”
“嗯。”裴诀仿佛觉察出什么,认真道:“我在。”
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被噩梦魇住了?”
周折玉垂眸不知想了点什么,慢慢点点头,又怕他看不清,嗯了一声。
“你不是明天就要施针拔毒了吗?承霄真人怎么肯让你此刻回来?”
裴诀想了想:“要过来拿点东西,夜深了,唤别人也不大方便,我就自已过来了。”
周折玉刚准备点头,便听他继续道:“……更何况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周折玉立即条件反射地警惕道。
裴诀:“陈晏平,我们认识多久了?是不是快五年了?嗯,应该差不多……我从小性子就有点独,一个人在武安侯府被一群嬷嬷丫头围着长大,却跟他们都不亲,那个年纪也不闹着出去玩。武安侯北境军务繁忙,三五年都不定能回来一趟,回到盛京也是马不停蹄地进宫述职,回府再与这样那样的大人谈公事到深夜。我不亲他,也一直与他相安无事,直到六岁时我被送到国子学,第一天就与同窗动手打架,将当年兵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打了个脑袋开花,兵部侍郎不敢来武安侯府理论,便到国子祭酒那里声泪俱下地要讨个说法,祭酒也只好勒令我回家反省,直到我认错。”
周折玉张了张嘴,印象中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段,他刚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便听裴诀继续道:
“消息传到武安侯耳朵里,不多时,他便将郭逡遣派回来,留在府里教我练武,却发现我并没有什么学武的天赋。”他顿了片刻,平静道:“两年后,我被送到紫云峰,不知托谁的关系,拜入了‘千机阁’门下。”
“我在‘千机’学艺十数载,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悉心教导,毫不藏私,我却天生愚钝,比不得师姐六分,也只能学得师长四五成火候。便只能倍加苛求自已,想要不辜负师长期许。”
“从前,我身边一直没什么同我年纪相仿的人……在紫云峰上遇见你,我其实很高兴。紫云峰山顶常年罩雪,只有玉兰花开的时候会放晴,我十四岁才在山顶的阵法中找到下山的路,跑到山腰看到除雪和玉兰之外别的风景。师门有令,无故不得出山门,我也一直遵守着没再往下走。”
“山门之外有什么?八岁之前的记忆只圈困在武安侯府中,也开始变得模糊。我对‘云下的云下’最求知若渴时……你来了。”
裴诀说到这儿,微微笑了一下。
他说的这些,有的周折玉知道,有的不知道。一时间,脑中泵出千头万绪,头一抽一抽地疼,他却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东西。
“陈晏平,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待我如兄长的亲人。”
“你待我的好,对我的维护,我都明白。”
周折玉头痛欲裂,喃喃道:“亲人?”
“遭小人谋害,误中了‘风月鉴’的毒,是我自已大意轻敌,怨不得旁人。与你痴缠一遭……也是连累了陈兄你。”裴诀置若罔闻,继续平静道:“……至于往日种种,受药控制所做出的无礼言行,都做不得数,还望陈兄海涵。”
“海涵?”
裴诀淡淡嗯了一声,“我知晓陈兄并不是贪好男风之辈,无故牵扯到这样的事中也属实背兴……”
“你怎么就知晓我不喜欢男人了?”周折玉打断他,面无表情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好这个?”
“你在我床上哼着叫我名字的时候你怎么不知晓?!你亲我的时候怎么也不知晓吗?!”
“你……”周折玉强忍住胸腔中溢上头的情绪,哽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就没有不是受控制的时候吗?第一次的时候你为什么拉住我?!为什么不要找别人?!!!”
“你对我就一点别的情谊也没有吗?”
再忍不住哭腔,周折玉倏的声音小下去。
喃喃道:“你那时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裴诀心平气和地看了片刻,摸出桌上的茶盏给自已倒了杯冷茶,轻抿了一口,才道:“你是叫‘陈晏平’吗?”
周折玉赤红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裴诀转眼又忘了自已方才的话,微微露出一点震惊,“陈兄,原来你是断袖吗?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他略略思索了一阵,叹道:“终究是我之过……若是陈兄不介意,我可与陈兄结为‘契兄弟’,也算一段风流韵事,怎么样?”
“裴!述!白!——”
周折玉哑声怒喝,脑中混沌一片,耳边如有雷霆万钧轰然炸响,掀他上下颠转,头昏脑胀地从床上坐起身。
外面天光大亮。
床上人陡然睁开眼,眼中猩红未散。
突然,他弓下身子,呕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