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玉说完转身欲走,猝不及防被人拉住衣角。
“你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我去问别人。”喻长青不依不饶扯住他下摆,手上血迹都沾到上面,“那你呢?你对我便一句‘再无瓜葛’就打发了吗?”
他这话说得有歧义,他们本身也不存在什么多难以割舍的情谊。非要说的话,不过只是因为十四年前,周折玉晕倒在路边,旁人都绕道而行,只有喻长青上前有意扶他一把。后来知道他身世不好,在彩云归做工也总挨打骂,周折玉担心他心里不好受,总想陪陪他,能照顾一下是一下。
他自已那时什么都没有,每天除了怀疑人生便是谋求生计,能流露在外的个人情感就像毛毛雨,点滴都难得,飘飘对他好的人勉强足够,而想要润物细无声地塑造喻长青健全的人格,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喻长青人小鬼大,但那时年纪毕竟小,满腔怨天尤人的心事并非每时每刻都能藏得一丝不露,偶尔真情流露表达出的一丁点都令周折玉吃惊。这样的恶意大都稍纵即逝,让人总疑心是错觉,而他转眼又成了那个长相乖巧,低眉顺眼的孩子。
对此,从前周折玉猜想,喻长青是一直不大喜欢他的。
这也正常,周折玉又不是金子,哪能人人喜欢。
他们没有恩怨,最多一点不对付,还是喻长青单方面的。周折玉实在不明白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拐他来半月阙是为什么,要灭口也是那日当场的事,若是要拿他向浮玉讨什么,也不必特意来跟他废话半晌,挨了顿削,仍要问这样一句没滋没味的话。
周折玉没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一瞥,却好似在说“不然呢,还能怎样”。
这个眼神轻飘飘落在喻长青眼中,犹如飞进枯草堆的一点火星子,登时点燃他心中怒火,炸了个脸红脖子粗,突然五指成爪,猛地向上抓去。
周折玉当即往后一仰头,好险没被铁爪钩穿咽喉要处,左手快如闪电,落指点在他手腕麻筋。
却不想那无情铁手并未脱力,反而手掌急翻,呼地一声,出人意料地再度向周折玉胸膛斩落。
鸣春涧铮鸣一响,眨眼出鞘半身,青锋骤然触到他手,竟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犹如金石碰撞般的响动,这样的触感格外熟悉,像利刃砍在铁柱上,同先前与夜阑君交手的场景一般无二。
周折玉打心底讨厌这种“所战非人”的感觉,一天到晚还不得不打起精神跟这群玩意儿搅和,别提多闹心。难怪不少好汉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都愿意偷鸡摸狗地学这类毒魔狠怪的功夫,功力可一日千里不说,单是1V1时自带金钟罩就别提令人多艳羡。
“别走神——当心了!!”
喻长青话音刚落,另一只手折扇“刷”的当空斜劈过来,其上血红梅花横生,多开不知几许,周折玉只瞥着一眼,不知怎么心下就觉得不好。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转瞬即逝。
拔剑阻挡身侧折扇飞来,剑鞘在手中一转,也作了武器,生生挑开喻长青手臂。昏暗中,耳边尽是“噗呲、噗呲”微小的声音,周折玉左脚便已踢上他腰间,“彭”地撞到身后墙壁上。
他手上刚硬如铁石,身上倒还是活人一般的皮肉,可见王八壳也不是真的武装得从头到脚,仍有几处柔软弱处。
周折玉一手握着剑柄,低头挑出剑鞘上几根入鞘三分的牛毛细针,纷纷落到昏暗的地面上,连声芝麻大的响动都没听见。
桌上、壁上灯火熄灭大半,只余有相隔最远的一两盏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黄光,吝啬地往这边漫来一星半点。
周折玉借了昏光,低头看着鸣春涧剑下直指的人,扫了眼散落一地的毒物,不知是厌恶还是不屑,微微蹙了下眉,居高临下道:“你终日玩弄这些东西,再练十年也犯不着叫我小心!”
“是吗?”喻长青歪了歪头,丝毫不在乎乱动的话,底下毫不留情的剑锋会不会不小心割开他喉咙,“‘这些东西’是哪些东西?”
“旁门左道还是阴险狡诈的小人暗器?”他这会儿脑袋全挂周折玉手腕上,反倒不慌不气了,脸上方才得以一见的红温潮水一样退去。
周折玉总觉得他要变态。
根据他的经验之谈,这种邪术修多了的就很容易这样,情绪波折起伏大,表情变换反复无常,一会笑一会恼,颠得常人难以跟上他思维,间或伴随语出惊人,但这些都不需要过多在意。
反而,若见着这样突然平静下来,就得一定万分小心——他恐就是要放大招了。
喻长青偏过头,眉下那双不挑已经要傲到天上去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眼中黑眸无光映自亮,幽幽恍恍比壁上灯火还招人,漾着一汪不怀好意,满当当地溢流而出:
“招儿好不好不要紧,管用就行——折玉哥哥这不就中招了吗?”
周折玉瞳孔一缩,手中长剑就要一步向前,直接捅他一个再也开不了口的对穿。
然而!
对面之人的动作好似在他眼前无限放慢放大,他眼见着那人嘴角扬起的角度越来越大,见他鲜血淋漓的手抬起,弯弯的上下眼睫轻轻一合又分开。
那一剑始终没落下去!
而那手已经拈上他剑尖。
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咽喉,周折玉喉咙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肿胀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经历一次酷刑。原本随处可见的空气好像都变得稀薄,艰难地挤过狭窄的通道,发出“嘶嘶”声,又如耳鸣后产生的幻听。
周折玉睁眼看着喻长青苍白的脸,胸腔似有千万斤的巨石压迫,里面脆弱的小东西仍一声快过一声,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来个从内而外的“开膛破肚”。
这漫长煎熬的犹如一个世纪之长的折磨,在他人眼里不过短短一瞬。
喻长青拈了剑锋向旁微微拨开,定定瞧了周折玉一眼,见他全身僵硬,细微颤抖,只一对瞳孔恍若挣扎般不停闪动。平素波光潋滟,宛若春水桃花四处留情的一双含情眼,此刻也快是死水一潭了。
他面无表情地从身上摸出一块帕子,见上面早已沾过了血,便毫不留情地随手丢下,若无其事地到周折玉身上摸。
抽出一块淡蓝纯色的手帕,胡乱裹在自已故意划烂的手掌上。
喻长青垂眸看了看,不知在想什么,耳尖动了动,抬头越过周折玉往门口去。
身后再未得他一个眼风的石柱纹丝不动。
却见一丝细风扫过,灯火无声无息,石柱“噗通”一声摔落进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