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玉受比这还重的伤时,也没要人这样喂过饭。
还没吃就感觉已经饱了。
陈绥之从小脾气温和,性子缓,做事周到细心。一勺粥舀起来要先在碗沿刮掉多的,才抬起来轻轻吹,粥在碗里还是滚烫带冒气儿,到周折玉嘴边就变成温热的了。
周折玉被孝顺得头皮发麻,有点后悔方才怎么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可惜现在为时已晚,只能强行按捺住一把夺过来干了的想法,硬着头皮让他喂。
不过一碗粥也不太多,一口一口吃也要不了多久。
直到碗见底,周折玉心里才松了口气。
婉言拒绝了陈绥之再来一碗的提议,周折玉正色道:“年前我拜托荀老去看一眼你的病……怎么样,能根治吗?”
陈绥之垂眸道:“能,不过毕竟是多年病灶,要马上药到病除肯定也是不行的……不着急。”
他想起荀老把完脉后说的话:“这样的病其实不严重,但是容易年幼夭折。一场风寒,一个伤口,都容易丧命,就算治好了也很伤人根基,再有下一次只会更凶险……普通人家哪能照顾得这么仔细,生下来要不了几岁就没了,也就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能精细着养……唔,你底子就没咋伤着,不错不错,后面的治疗也很给力,毕竟是老夫的药方,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咳咳,说远了,你这方子改改就行……”
其实大户人家也未见得能照顾的精细琐碎成这样,不过是有人格外上心。
屋里桌上的烛花炸了一下,墙上光影闪动,晃散开了陈绥之心头塞着的絮团似的一点念头。
他想:“要是治好了病,哥哥还会对我这么上心吗?”
这点念头被风一吹就散。
与其永远待在周折玉的羽翼之下受庇护,陈绥之更想站到他身前。
直叫那些风霜都绕过他才好。
周折玉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了?”
“等你。”
陈绥之冲他歪了歪头,笑道:“哥哥上次来信说要回来,我就想着,山庄里也没什么事,干脆来接你。怕再走远些路上岔路错开,也只能等在这儿……想早一点见到你。”
周折玉:“……”
啊,他好会说啊。
周折玉心道:“真要命。”
实在招架不住这会说好听话的撒娇鬼,周折玉摆摆手,让他自个儿快回去睡觉。
没想到这小东西当孝子还当上了瘾。
连着两天,每日晨昏定省来周折玉屋里溜达,一坐就是一整天。
周折玉穿衣束发,他看见了就要上来搭把手;饭菜是有人端进屋的,喝茶是不用周折玉亲自倒的。
简直就差伺候周折玉就寝了。
哦,可能他也想,不过客栈的床太窄,陈绥之只看了一眼就略微有点失望地收回了视线——这床要两人躺着,估计都得叠着睡。
周折玉简直快闲出毛病来,想找隔壁沈妹妹唠唠嗑都没找着个空当。
人一旦在屋里呆久了就会变得没什么精神,简称“虚”。站着就想坐下,躺着就会睡着。
白日睡得太多,到了夜里就开始睡不着。
周折玉在床上摊了会儿煎饼,思维模糊得一阵一阵,却又始终维持着一线清醒,无法顺顺当当地进入睡梦中,去跟周公下棋。
起来在屋里打了套广播体操,好像更精神了。
周折玉站在窗边往外望。窗口正对后院,此刻院中月光如水,澄澈透明,周折玉见此,虽然不能诗兴大发,不过他那贫瘠的文学素养突然又活了过来,加载出一篇老熟人,自已在心里兴致勃勃地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嘴角不由自主有点上扬。
只是,他想学东坡先生出门寻友夜游,却一时半会找不着哪个“怀民”还亦未寝。
所谓倒霉,大概就是一失足成大瘸子,再回首又闪了腰。
尽管沈寄灵既没瘸腿也没闪腰,但她还是觉得最近倒霉得一批,怀疑肯定是犯水逆,那该死的水星逆行隔了个次元壁都在诅咒她。
悲剧甚至可能不是从她踏上祭祖之路才开始,而是从京州桥下,那个算命的疯子不见了,就有了预兆。
游戏里该有的剧情没出现,不该出现的剧情又哐哐来。
这让外挂玩家怎么玩啊?
还有没有天理啊?
讲不讲人性啊?
沈寄灵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宽面似的挂在一张小脸上,对着寂寞空庭暗自叫卖。
然后吓了周折玉一跳。
“你、干什么呢?”周折玉没想到此刻院中真有知已,不仅提前来了,还提前感性上了,“一个人在院里悄悄背古文?”
沈寄灵没理他的幽默。
这穷乡僻壤的小客栈没什么人,也就不讲甚么情趣。后院梅兰竹菊、鸟兽鱼虫,风雅之物一概没有,只有满墙茂密的爬山虎,一棵两三米高的发财树,一棵没开花的风车茉莉。一言生命不息,二言财运滚滚,三言万德吉祥。也真是蛮有意思的。
在这满庭祝福中,抱膝坐在檐下梯坎上的漂亮小姑娘一点也不高兴,夜风擦去她的泪痕一行又一行,怎么擦都擦不完,简直都要跟她并肩坐一块叹息。
她见着周折玉先是愣了一下,可能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埋头捂住了眼。
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晏平哥哥、嗝、陈少侠怎么出来了?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周折玉仰头看了看二楼高的木窗,又瞅了瞅沈寄灵默默无声的哭脸,“嗯……是有一点,你悲伤得好大声。”
沈寄灵破涕为笑。
她慢慢放下捂眼的手。这小姑娘生得倾城之貌,平日笑着的时候招摇得可以去当祸水,哭的时候却很普通。
眼睛红,鼻头也红,被人看见会不自在,抿了一下嘴,才小声道:“……我平日不这样。”
“我知道。”周折玉也小声说,“毕竟你平日都是叫我‘晏平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