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点年纪的人都应该记得，祁山唐家霸王枪，曾也在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同盛京贺家枪法不相上下。
贺老将军能与药谷搭上关系，一开始还是唐秉文他爹牵的线。
可惜药谷覆灭后没多久，唐家就不知怎么招上半月阙那群疯子，被一夜血洗，只有当时去外祖家小住的唐家姐弟两人幸免于难。
唐秉文长大后中举入京做了官，他姐姐嫁给了沈云，成了右相夫人。适逢殷家倒台，沈、裴两家彻查此事，在盛京正是炙手可热之际，谁不给右相小舅子几分面子？
朝中他吃得开。
虽因他们姐弟两都不是习武的人，唐家枪法断了传承，江湖中没了唐家的位置，但同他爹熟识的人可还没都死绝。唐家灭门一事也有人记得，当然能理解唐秉文对此类似之事的深恶痛绝。
故此，他今日站出来，横看竖看都有立场，完全算不上狗拿耗子。
周折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唐秉文下令拿下四海帮众人之时，傅秋宵突然听见耳边一句低语：“带着那小孩，等会儿趁乱马上跑。”
他下意识反手拽住那人衣袖。
周折玉回头：“？？”
“你去哪？”傅秋宵问他，手下力道加重，扯得周折玉袖口简直要起褶子，像是稍一松些力，就担心眼前人飞了似的。
周折玉揣着“周平”的身份，想随口胡诌一句“上茅房，你也要一起吗”，迎着他目光硬是没说出口。
傅秋宵眉眼秀气，一张俏脸真是毫不辜负周折玉当年期待——小美人隐隐有要长成大美人的趋势，凝神瞧人时带着股倔强和不服，明明是讨打的神气，却配得他那双眸子如同点睛。
瞧得人莫名心虚。
周折玉心中暗忖：“他别是认出我来了。”
便悄悄比了一下戚有时离开的方向，嘴上半真半假道：“去看看……等会就回来，你们要等可以到城里去等。”
傅秋宵不知道信没信，仍看着他，突然道：“那女子没撒谎，戚有时确实同药谷灭门一事少不了干系，他是罪有应得。”
周折玉沉默点点头。
“戚顺雨也不是清极观的道士杀的，是……”
“傅少侠慎言。”周折玉止住他话头，低声道，“是谁不重要……反正现在是他们了。”
时间紧迫，几个G压缩包的话来不及摊开说，周折玉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要撇开傅秋宵拽他的手。
还没等他动作，傅秋宵的手顺着他胳膊落下，无比自然地握了一下周折玉的手。
只勾着手指一点，一触即收。
周折玉上辈子孤寡十几年，或许曾经也曾直得令人发指过，到了这辈子，尽管也没真的谈到，但是是真的弯了啊。
表面上不显，但他看事待人的观念与想法却随之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逐渐有点“腐眼看人基”的意味。
他不大自恋，自觉除了“肯努力”与旁的人没有什么差别，最多比他们帅一点。
也算不得什么。
因此，姓“傅”的小美人态度实在让他捉摸不透，十万个迷惑里带点惊奇。说他认出周折玉是故人，那这“故人相逢却假装不认识”的态度应该也足以让他知难而退，再不济也该是勃然大怒，而不是这样……嗯，欲说还休。
可说他是对周折玉别有意思，才不计较，周折玉又没这么大的脸。
周折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发病似的，原地跟傅秋宵大眼瞪小眼。
“没有什么别的要交代的了吗？”傅秋宵催他，目光一丝不苟将他眉眼都描过一遍，审犯人也不会比这更精细。
犯人心知罪行败露，唯有自首才可从轻发落，无奈道：“……回来再说。”
周折玉临走前又郑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揣着一肚子不可言说的忧虑，提心吊胆地往外走了。
傅秋宵目送着他身影消失。
周遭拿人、争吵喧闹声此起彼伏。那药谷弟子当场身死，戚有时中毒生死未卜。唐秉文露面，四海帮众人都走不了，或将面临牢狱之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要想凝聚武林势力，除了提供共同的利益来驱动，就剩下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四海帮这是撞到了枪口上，被人拿出来开涮，若要是戚有时真的死了，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傅秋宵想到这儿，心里突然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跟这群人打交道？图什么？”
戚顺雨死于非命，但与清极观无关——因为人是傅秋宵杀的，如今却被有心人利用，假扮戚顺雨在栖鸦打赌扩大此事影响，引出他身死之事，在他剑伤上做文章。
傅秋宵没见过清极观的道士，自然不清楚自已的剑法与他们几乎同出一脉。
他那套半生不熟的剑法，还是在罗家堂屋里正放的石棺盖上学的。自后山坍塌，罗梦觉带着那女子失踪之后，他在清莳院找到了傅烟络过往写下的日志，从中得知罗梦觉老家山头位置，也发现了一些存疑的地方。
日志中提到，傅老门主当年练功出了岔子，有一路过的云游方士献上三件宝物——药方、幽梦和一对子母蛊。药方内容不大详尽，傅秋宵抄了残方，从关汜城出来，先直奔了罗家，在屋里石棺中发现一套连名都没刻完的剑法，囫囵记下，后一路追着残方源头到蜀中一带。
路上同无喜喜相逢。傅秋宵总觉得这小和尚念经念得不清净，心思野得很，不知哪个寺庙能容得下这样的徒子徒孙，整月整年地在外晃不落家，功夫稀松，出来混能全胳膊全腿，都靠跑得快。
可江湖就是这样，要不说真人不露相呢？看着团子一样好拿捏的小沙弥，恐是立志听遍天下墙角，一些避影匿形之物，暗昧之事，他知之甚多，多少武林老油条都拍马不及。
恰逢无喜也追着一个江湖上捕风捉影的传言，与他同行至此，那传言便是关于“不死药”。
“不死药”又称聚魂丹，据无喜所说，此药脱胎于药谷天元丹，是武林里不知谁先搞出来的坏东西，版本一代更比一代强，狠狠助长出一股追求长生不死的风气。
有天元丹珠玉在前，相信“起死回生”“长生不死”的人还真不少，这股风一吹就是好多年，直至如今也没完全消散。在无喜见过傅秋宵所携残方之后，便断定两者出自同一人之手，只后者在辅佐的药料上做了部分改动，使功效偏重不同。
傅秋宵莫名有种预感，做出此物之人其实并非是要做“聚魂丹”，而是想要复刻天元丹。
药谷覆灭，千金药方葬身火海，虚无缥缈幸存下来的成品丹药，多年前就说落到了皇宫，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暗访皆是无功而返。
没有就创造，既然已经有人曾成功做出来，尽管留下的线索寥寥无几，也总比凭空造物来得容易。
可这股歪风邪气仍持续多年，甚至引得各处有人争相模仿改进，反而将最初起头的那只手隐没在背后，却没停止，说明他的目的并未达成，他要的东西没有得到。
如今江湖再传戚家庄重现天元丹，那人怎会忍得住不前来抢夺一番？
这些本只是傅秋宵两人从药方追溯上的猜测，他们到达锦城多日，也的确没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锦城中各处，天元丹一事开始大肆传播。
四海帮人多势众，据地却不在蜀中，若是他们有意提前造势，要达到这样的程度也不容易，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
从戚家与朝廷来看，戚家宴前就知戚顺雨横死，顺水推舟，将其扣锅在清极观头上，四海帮与药谷弟子发难未必在他们意料之中，有人却急中生智，顺势要借他们之手除掉抗拒朝廷的戚有时，还能团结一波武林人士气。
他们应当不知道天元丹的存在，或是不认可城中传言。
而暗中襄助四海帮，找天元丹的人——如果真有这样一拨人，未得知丹药下落，必不会让戚有时死。
那支被打偏的吹箭，在周折玉出手前便已经有人先出手，目的就是暂时留戚有时一条命。
不得不说，少年人有时灵光乍现似的直觉相当准确，尤其是傅秋宵。
旁人尚且无知无觉时，他总能第一个发现来得默默无声的周折玉。
周折玉转身悄悄要走时，他又下意识拉住他。
尽管傅秋宵觉得此人不讲情面，不念旧情，心如铁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