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问题，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就算有千八百种答案，也还得她自已认可。
在星稀河影转的夜幕之下，周折玉只说：“不奇怪。”
更大更深的道理，即使此时他讲得出，沈寄灵也未必听得进去。
成长中的生长痛还得自已经历，明悟的道理也许会有共通之处，却终究不尽相同。
或许是今夜的话题有点特别，周折玉回去睡着后又做了个梦。
梦中的视线很矮，在几明窗净的客厅里，被看不清面容的人引着坐上了实木的长椅。印象中，那木椅应该是冰冰凉凉的，跟空气中的冷冷的气息一样。周折玉坐在这儿等人。
等了很久。
他看见厅中摆的小松树的盆景，还有白墙上高高的地方挂着牌匾，但是看不见写的是什么。
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从二楼的房间出来，握着门把手，转身朝着房间没露面的人频频鞠躬，嘴里说着“多谢多谢”。他下来牵住周折玉的手，把他带回家。
周折玉才想起来这是他爸爸。
哦，这是他爸接他回去的第一天。
周先生和周女士是大学同学。两人当年都既优秀又强势，互相欣赏对方的能力，后来恋爱结婚，喜结连理。
婚后育有一女一子，大女儿叫周玫，二儿子叫周珉。孩子完美继承两人的优点，长大后成绩优异，也懂事听话。一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满，尽管两人因性格都比较强势，偶尔也会有分歧和争吵，但并不太伤感情。
直到周珉高二那年，在学校运动会上突发心梗猝死，学校打父母的电话都没人接，辗转打到周玫手上。那时周玫刚毕业出来工作，接到消息马上离开公司，开车到学校去，路上一直打周先生和周女士电话，只有周女士接到了。
周玫告诉她弟弟在学校出事了。
周女士忙赶到学校，却一直没见到同样在往这边赶的周玫。
后来才知道……周玫在路上出了车祸。
同时失去一双儿女，周女士宛如遭受天塌地陷。而她全程都联系不上的丈夫，在第二天才姗姗来迟。
一切理由都是借口。周女士可以忍受，他之前不经商量就辞去工作，回去接手他出身的那家福利院；也可以忍受他日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福利院上；也理解他说的，当年照顾他长大的老院长病重，需要照顾，因此他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
手机没电关机了也没注意到，所以没有接到电话。
葬礼之后，周女士便与周先生离了婚。
理智能明白的，情感上无法苟同。
只能逃避。
离婚后，周女士却发现自已怀孕了。尽管大女儿读书好，连着跳了几级，她此时却也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受不了家中冷清，周女士最后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周女士果决地生下了孩子，却没有告诉过周先生他的存在，只自已一人抚养长大。周先生是孤儿，而周女士的父母也早已去世，所幸她有能力有事业，并且很有钱，周折玉幼时赶别人家的孩子并不缺什么，物质上甚至更富有。
周折玉十三岁之前都没见过周先生。
这个男人只存在于周女士偶尔提及的口中，留给周折玉的印象，是个对得起别人对不起家庭的“大好人”。
周女士工作很忙，不常回家，对周折玉要求却很高，回来也多是考教功课，英语、数学、小提琴……尽管如此，周折玉还是日日盼着她出完差回家，想要她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这么忙，能每天一睁眼就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周女士累病了。
那些冗长的病因名称周折玉听不懂，保姆说是身体和精神都不好，需要在家休养，让他要听妈妈的话。
周女士忙碌惯了，一时清闲在家并不习惯。
精神好时会教周折玉拉小提琴，但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在一边看着他。
这是周折玉最幸福的时候。
如果周女士不总提起他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和哥哥就更好了。
周女士记忆里的姐姐哥哥太优秀，周折玉只觉拍马都难以望其项背，看不见“项背”，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妈妈。听她说完，最后叹出一口气，以“要不是……也不会有你”结束话题。
后来她病得越来越严重，逐渐开始分不清人，也记不得一些事。
周折玉有一次听见她在房间里叫人，忙进去看。周女士一脸惊愕地望着他，说：“你是谁？是小玫和小珉的同学吗？”
有时她一时兴起，要去厨房给周折玉做饭，端菜出来见桌边只他一个人，便生气道：“小玉，快去叫你姐姐哥哥吃饭！真是的！我刚才就说了要开饭了，他们怎么还闷在自个儿屋里呢？”
这样的症状一般不会持续太久，周女士转头又会想起来。
清醒之后情绪往往更低落。
她原地低头沉默，坐到窗外亮光渐收，起身离开去做别的。
或是长久看着周折玉不出声，等白日换夜幕，才道：“要不是……”
“嗯嗯嗯……”
周折玉听她说完，“妈妈，先吃药吧。”
周女士闭上嘴，慢慢抬手，接过他递过去的药片和温水。
周折玉第一次见到周先生是在葬礼上。
面对这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幼子，他面色十分复杂，一双厚重的手搭在周折玉肩膀上，说：“今后就要跟着我一起生活了，小玉，请多指教吧。”
周女士身后事安排得很清楚，她没有别的亲戚，财产自然都是留给周折玉的。但这笔钱要在他成年之后才能拿到，成年前便交由周先生抚养。
周先生领着周折玉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驱车去到一栋洋装大别墅。
出来时周先生是笑着的，跟他说，带他回去见弟弟妹妹。
院里的弟弟妹妹不漂亮，甚至有点歪眉斜眼。
小脸端正的没几个，打眼一看像群小外星人。他们叫周先生“周爸爸”，然后挨个过来让他摸了摸头。完了，周先生对小萝卜头们发话：“你们之前不是说想要个哥哥吗？这是你们折玉哥哥。”
有几个外星人怯生生地靠近周折玉，伸手摸他。一个口唇青紫的小女孩细声问：“哥哥，折玉是你的名字吗？”
周折玉点点头。
她道：“我叫小薇，这是我的名字。”
片刻后，又接道：“是我妈妈取的。”
周折玉哑然。
十三岁的周折玉当然明白，在这个福利院生活的孩子，必然是没有了亲人。有些甚至是被抛弃的，因为有病，因为养不活。
孩子们大都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周折玉的到来。
并且以为他也是没有亲人才被送来的，这事周折玉还是从小薇那里才明白过来。
他刚去的时候并不跟他们玩。院里孩子都小，三四岁到八九岁不等，周折玉自忖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同他们玩不到一起。况且那时他刚没了妈妈，新上任的爸爸整日为了福利院正常运作的投资，忙得见不着人影。
周折玉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保持沉默，每天坐在门口看小孩子玩儿，等夏天漫长的假期过去。
几个大点的小孩就一直偷偷在背后看他。
最后推出那个小薇的小女孩过来，细声细气地对周折玉讲：“折玉哥哥，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周折玉扫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轻声问：“玩什么？”
小薇转头望向背后藏的几个小孩，周折玉也跟着她望过去——小萝卜头却都飞速缩回坑里。
回过来看向小薇。
小薇迷茫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知道。”
周折玉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想玩的游戏吗？”
“没有……”小薇想了想，“周爸爸不让我玩游戏。”
她说完，看向院子里疯跑的其它小朋友，又坚定地补充道：“我不能玩。”
周折玉不说话。
小薇上前，伸手挽住他胳膊，跟着沉默了片刻，又嘟了嘟嘴，小声说：“那我们都不玩。折玉哥哥，小薇在这儿陪着你，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周爸爸说，‘爸爸妈妈没有离开我们，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晚都会来看我们’，你生得这么好看，你的妈妈肯定也是天上最亮，最好看的星星。我们今晚就、可以看星星，把她找出来……我找不到妈妈，便托你的妈妈告诉她，‘我也想她了’，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