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汜城并不是一个特别繁华的地方，用周折玉的话来讲就是一发展还可以的小县城。
芳菲阁是关汜城最大的酒楼，大门进去正对有个四四方方的台子，上面的说书先生正神采飞扬地讲着那些最令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东西，怪谈异志，朝廷风波，江湖恩怨。
“话说——在云水的一座不为人知的仙山上，坐落着一座通身漆黑的高楼，飞阁流丹，高耸入云，里面的仙人通天晓地无所不知，座下弟子皆是冰清玉润，仙姿佚貌又兼备才情与武艺的绝代佳人……此处名唤‘千机’。”
“千机阁的仙人道法通天，为了不扰乱世道正常运转，曾下令‘非乱世而不出’，阁中弟子从入阁起，只有十八岁时方得下山游历两年，后再不得出。”
“这年十八岁的月娘告别了师父……”
十八岁的月娘下山历练，从黄沙滚滚的西域塞外，到荒草密林毒虫横生的南疆，随心所欲将自已放逐到三山四海当中，不禁感叹世间之大，江湖之热闹好玩，路上还结识了个同样武艺高超，才情不凡的帅小伙同行。江湖多风波，在一次次行侠仗义，同生共死之中，两人不可避免的日久生情，坠入爱河了。两年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月娘无奈只能同男子分开，男子不能接受，追问月娘为什么要离开。月娘只能含泪将自已的身份告诉男子，约定若是男子为了跟她在一起，愿意与她共同接受违反阁中规定，私逃出阁后要面临的一切挑战，三月之后就到千机阁去找她。若是不愿，月娘也不怪他，只自已斩了这份孽缘吧……
“至于三月之后，那小生是否上了仙山，就是众说纷纭了……”说书人喝了口茶，又施施然展开了另一个话头，说起一些贴近生活一点的，“近几个月，城头夜间当值的老刘，夜里在城内巡逻时偶尔会见到一道鬼影，有时候是一个面容极其丑陋的女人……”
他去了的。
周折玉心说。这个故事的后续，周折玉两年前曾在另一个人那儿听到过。
那人讲故事就平淡多了，不像这说书人一般舌灿生莲。
“嗯，他夜里提着剑上来的，对师父说：‘在下想带一个人走，失礼了’，直接动了手。”
“后来呢？”
“一起走了。”
周折玉还在二楼听着下面的热闹，就着花生米追忆往事，一道人影突然从窗外翻了进来，是一同来关汜城的小师弟，一激动就结巴，好像叫奉敏。
奉敏：“三师兄！！大——大大事不——不好了！”
周折玉：“师父被妖怪抓起来了？”
奉敏一愣：“什、什么？”
周折玉：“没什么。不着急，你慢点说。”喷了我一脸。
奉敏忙竹筒倒豆子般开口道：“今日我与师兄师姐去城外找线索，那里、里有片好大的林子，师兄说林子后面连着深山怕有有猛禽，不、不让我们进去，回来的时候，师姐被绊了一跤，发发——发现地上有个、个干尸！！”
从城中到外面那片深山老林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好在周折玉轻功卓绝，把结巴师弟落在后面，差使他去知会沧浪门的人一声，出了城门，周折玉脚下如御清风，一盏茶的功夫就看见还在那守着的师弟师妹。
“三师兄！”见周折玉过来，众人连忙散开，露出后面草丛中几乎淹没的尸体。
尸体整体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从骨架上来看，是一个年轻女人。一双眼睛浑浊无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脸部肌肉溃烂得有些严重。最重要的是，身体上各处都萎缩得厉害，真正意义上的成了一具干尸。
想着沧浪的人应该还有一会才到，周折玉从怀里掏出一副薄如蚕丝的黑手套，慢悠悠戴上，嘴里问着旁边的师弟师妹：“你们到这儿来，有看见其他什么人吗，或者有旁的人看见你们到这来吗？”
“没有。”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师弟想了想，又说：“虽然我们出城时是没有避人的，但当时只想着随便走走，也并没有确定要走到这儿。”
周折玉点点头，掀起衣袍下摆，蹲在尸体旁边，一边近距离细细观察，一边面不改色地上手翻了翻她的衣领袖口。发现她身体上没有致命伤口，只有一些好得差不多的疤痕还留着，倒是双手的十指上都有大大小小不同的红点，深得发紫，手腕处也有数条毛虫般的疤痕，最长的一处差点将整个手腕切下来，只好用针线缝好了。怀中有……
这时，沧浪的弟子赶了过来，隔着老远师弟师妹便招呼他们了一声，示意他们向这边过来。
周折玉站起了身，褪了手上的黑手套，等那边的人过来捡尸。
没想到领头的还是那位轻衣姑娘。“陈公子。”轻衣冲周折玉点了一下头，便不再多言，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横死的干尸，指使跟来的弟子用白布盖了抬回去。
尸体就放在前院里，可能因为她死得实在太过诡异，脸又腐烂得不成样子，沧浪的弟子只是远远见了一面，便连连说不认识，不肯再多看一眼。周折玉拧眉在一旁看着，这人脸烂成这样，怕是原本认识的人这下也认不出了，身上又没别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是谁，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一概不知，还得花时间等沧浪专业的人再验尸。
手虽然是隔着手套摸的尸体，但周折玉怀疑那尸体八成是被毒死的，还是赶着回房去洗洗。从外廊转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负手立在池塘边。
“陈小友。”罗梦觉回身冲周折玉笑了一下，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周折玉没绕远路去走木梯，直接纵身一跃，从栏杆跨了过去，抱拳道：“罗门主。”
罗梦觉将右手递到周折玉面前展开，只见他手心握着一包鱼食，“来点？”说着分了半包到周折玉手里。
周折玉捏着手里的鱼食，看着池塘里打着滚的鲤鱼，一个个都被喂的胖嘟嘟的，心里一会儿想着“喂的这么胖，罗门主不会天天都来吧”，一会儿又是“摸了尸体没洗手……给鱼吃应该没事吧”。
“城外运回来的女尸，陈小友有什么头绪吗？”
周折玉登时回了神，手里的半包鱼食已作天女散花状都撒了出去。周折玉拍拍手，平静道；“没有。罗门主有什么高见吗？”
罗梦觉将手里的剩下的鱼食也都给到周折玉手里，学着他拍拍手，温和道：“在下曾在南疆游历过一段时间，当地有一种叫‘幽梦’的花，开花时叶片凋落，枝干呈青紫色，花却很漂亮，是幽蓝色，在黑暗里也会散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可惜越漂亮的东西往往带着毒。‘幽梦’能入的药，药性大都暴烈不可控，多为以毒攻毒的作用。若是不得善用……人死后就会呈现青紫色，随着时间愈长变成青灰色。”
池子里的鱼依旧翻跃着向这边拥过来，对方才刚大吃一顿的事毫无印象，等着拾取岸上人的嗟来食。
周折玉这次却捏着鱼食没有马上动作，静默了几秒，问他：“我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难得吗？”
“有些难得。”罗梦觉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腕，“因为那是关中明令禁止过的东西，只是因为太久远，‘幽梦’在关中种植又不易存活，所以没多少人见过，也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罗梦觉温柔地看着池面，“南疆倒是有很多，夜里很漂亮。”
周折玉顺着罗梦觉的视线看去，只见着满池咕涌的胖鱼，有点卡壳。
“不扔了吗？”
“不了吧。”周折玉有点为难，“再喂等会撑死了。”
话音刚落，池中一条肚面儿朝上的鱼浮了上来。
周折玉目送罗梦觉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从怀里抽出一只荷包，缎面洁净光滑，纹样精致生动。
绣着一朵‘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