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闻言一声不吭,像个铁铸无口的人像,依旧八风不动地立在那儿,近乎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流满面的长子,和地上东一块西一块拼都拼不起来的幼子。
耳边不知谁在尖声说什么,无外乎是把话头和屎盆都往清极观头上扣,顺便将今日来找茬的都归同那群道士一类,称为蛇鼠一窝。
犹嫌火油浇得不够,再接再厉道:“怎么,四海帮刚没了老帮主,现下就无以为继要去捧清极观的臭脚了?不知老帮主在天之灵,棺材板可还压得住?”
“放你妈的屁!”白擎泊怒道:“谁捧那群狗道士臭脚了?你少给老子扯其它有的没的!”
“贵庄倒打一耙的功夫真是尤胜当年。”
申孟纶话音一落,原地站桩的戚观风看了过来,犹疑片刻,不确定地开口道:“你……”
“你什么?”申孟纶打断他,面无表情道:“都说了少扯别的。戚前辈言而无信的品格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老实说——不惊奇,既然戚顺雨先一步到底下去给他害的那些人磕头认错去了,赌约之事我可以当他生前放的一个屁,不计较了。我不在乎你们今日叫半天是要集合到哪里打群架,又是要去灭哪家的门……毕竟你们不怕报应,报应也是要找上门的。”
戚观风心里一“咯噔”,便听那一旁蒙面的女子接道:“不错。”
原来,那女子并非口不能言,只是声音粗粝干涩,像埋葬地底封存多年的干尸突然见光,艰难学着说人话。
她说完就目不斜视地垂下头,揭开脸上面纱,“戚老贵人多忘事——就是不忘,怕也不认识我。”
那女子身段婀娜,气质出挑,戚顺雨当时一眼就判定面纱下会是一张美艳动人的美人脸,因此心痒难耐,此时面纱落下,才知他混迹多年,那对招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面纱之下的脸居然是毁容的!
在一众被爱恨情仇狗血糊脑的目光下,女子旁若无人道:“药谷上下一百六十四人,来给戚前辈贺寿。”
“也请戚老走一趟,到地底下去跟他们问个安呢。”
日头莫名黯淡下来,风声卷着四面槐树叶“刷刷”响,随着她此话一出,百年招鬼古树上好像真的挂满了来送礼贺寿的鬼魂,衣摆同串串淡色花串荡啊荡,在风里窃窃私语。
无喜瞪大了眼睛,还没开口,便听旁边人说出了自已的心声:“我滴个亲娘……戚老真的跟药谷……啊?”
比戚家有枚天元丹更早传出来的,就是药谷被烧前几天,有人在药谷外见过戚有时。不过那时他还只是武林中略有美名的后起之秀,于是这消息慢慢就没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当时龙椅上坐的那位。
江湖上的消息向来如此,可信,不可全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几个人能完全辨清其中有多少是添油加醋,有多少是胡言乱语,抽丝剥茧后剩下一丁点真相又有谁在意?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当时从个儿很高变成勉强算高的陈家一言不发,默认了所传的“都是那位的锅”,便有不少念药谷恩惠的侠义之士,排着队去行刺皇帝。
也不都是肉包子打狗。
宫禁重重,大内高手遍布的地狱级难度boss,还真让其中一个得了手,没多久就听见国丧。反正大盛皇帝换的勤,想必操办的官员业务都很熟练,甚至没给百姓带来一点困扰,日子依旧过下去。
一个门派的消亡还搭了个皇帝去陪葬,这么一听好像稳赚不亏啊。
就是不知道底下诸位怎么想,反正江湖上这笔恩怨就此算了结了。
已经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才发现棺材板盖错了,这就太尴尬了,希望是盖少了。
后者还能补救。
戚观风见他爹不说话,面上不动,袖子里却暗暗擦去手心的冷汗,也不须旁人代劳了,当场反驳道:“一派胡言!药谷三十多年前就绝了继承,你看着不过二十多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代表过世的妙手们……你编得出来,也要有人信才是!”
“驻颜丹、易容术……还有药谷本身的功法。”女子有条有理道,“这些都是药谷弟子手到擒来的一点小本事——不过年轻几分,这不是很正常吗?”
“至于证据……”女子一副“我不跟你多扯”的神情睨了他一眼,将桌下握着东西的手高举起来,“有此物为证!”
她手里握着一把陈旧的刀鞘。
“此物是否关河刀主旧物,诸位见了自有定夺。”
周折玉只瞟了一眼,便明白她所言非虚。因为关河刀与别的利刃不同,它是戚家砸钱请行内名家特别打的,刀材用的百年寒铁,千金不换,刀制成后要配特殊刀鞘才不至于无意伤人。这种“特殊”从外表上常人难以用肉眼区分,但懂行的必能一眼见得,说不得谎。
座中明白此事的人不少,见那女子拿出证物,关河刀主又迟迟不言,心中猜测更深。
“诸位英雄过去为我门枉死弟子报仇之事,小女子铭记于心多年,日日不敢忘。可这事没完,世上尚有仇人未死,底下魂灵仍不得安生。今日不求诸位仗义出手,便是袖手旁观,小女子也替师门上下谢谢诸位。”
女子说完,手中刀鞘便重重拍在桌案上,蓦地抽出一把长剑,眨眼身形已晃出一丈之外,她身旁白擎泊随她而动,攻向拦路的戚家人。
那刀鞘碰落桌上茶杯,摔在地上,像是来了场绘声绘色的“摔杯为号”。
戚家的,以戚家马首是瞻的,都呜啦啦站起来阻拦,又被四海帮众人拦下。
能来这里赴宴,就说明与戚家有交情。而这交情有大有小,又分不同类别:比如同关河刀主本人好的,仰慕关河刀的,同戚家主关系好的,跟风来献媚的。
第一种人大多比较有名,但英年早逝早投胎了,若有弟子后人关系不近,也只是来走个面子,譬如浮玉。这类最少。第二种大多是有点实力的愣头青。
后面两种人数最多,却几乎算得上是一堆人菜瘾大的狗腿子,不是武功差就是心眼多。此时聚到一起倒是颇讲义气,人话不管有没有听懂,有一个人打头拿起刀剑,他们就山呼海啸似的跟着去,把搞不清状况的愣头青也搅和在里面,跟四海帮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