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关河刀主的六十大寿贺寿宴如期而至。
满城毫无源头的风声没有止息,反倒有点愈演愈烈的架势,只待时间一到,就要往城外那处破口,呼啦啦灌去。
戚家在锦城中有的是房产大宅院,但“慕名”到此贺寿的人纷至沓来,多得像来攻打蜀地。城里宅子装不下,说不定都得开“分宴”,只好都引到距城七八里地外的戚家庄。
大庄院外围绕了数百株参天古槐,庄内房屋重重叠叠,一时瞧过去都要数不清,怕是能容纳上万人。
庄子门口落下一道百阶高的石梯,两侧分立的卫兵皆披甲佩刀,日光照不亮他们森冷的甲,青天白日之下都隐隐透出彻骨的寒,让人心中莫名胆颤。
提心吊胆地走完梯坎,才见门口还站了一排巧笑倩兮的漂亮大姑娘,被那青瓦飞檐半遮半掩在阴影下。个个都是杨柳细腰,杏眼桃腮,清历历的目光扫过来,实在赶那X射线扫描仪都不差什么,连请帖都没要,只看了一眼来人,就笑盈盈地派了个姑娘出来引路,往庄院里去。
“不要请帖?那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傅秋宵本以为庄外门口整那么大阵仗,就是要驱逐偷偷混来的人,此宴便只邀亲朋故旧,再者便是在江湖上有些威望声名的人。不曾想,发请帖都只是走个形式,到此处有没有都让进,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前面领路的姑娘耳听八方,闻言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见他长得好看,还不由多看了两眼,多看也没给钱,连句话都没答,只是笑。
穿过一片石林小道,才到了入席落座之处。
席面要开还有一阵。
无喜还没桌腿高的时候,就跟着寺里师兄在外面“要饭”,师父要讲“清修”“苦修”,就算不是在外流浪,在寺里的参禅诵经的时候过得也并不多安逸,不过是粗茶淡饭的平凡日子。他从记事起就是佛门弟子,对师父师兄嘴里要抛弃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唯一的印象就是“浮云”,没有向往之意,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好奇。
戚家原先起家,现在又用来待客的庄子气派甚大,庄内家丁婢女在席内川流来去待客,无论男女,多是容貌清秀可人,连个五官不整的都找不出来。
端茶送水的都是清秀佳人,被伺候的,一眼看过去却是些良莠不齐的歪瓜裂枣。
衬得傅秋宵如出水芙蓉般醒目,令此处备受仆役关照,简直蓬荜生辉,流水一样的精致点心,摆盘水果端过来,乐得无喜只剩个光洁圆润的后脑勺——埋头大吃特吃去了。
等傅秋宵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干殷勤周到的特别照顾,回头才发现周折玉不见了,气得一巴掌把无喜的头拍进了盘子里,“人呢?”
“谁啊?”无喜抬起头,抹了脸上点心渣,有点晕头转向,就听傅秋宵咬牙低声道:
“我说……周平呢?”
等席期间,没人注意的周折玉悄悄往远离人群的方向去了。
霞飞诀中的“吹絮”,单拎出来,在轻功中也绝对是排得上名号的。
笑死,做刺客要是轻功都不行,也别搞专职暗杀人,都改成黄衣服跑外卖——直接去送菜得了。
周折玉仗着他那神出鬼没的轻功和庄院里优秀的绿化,顺风顺水地到了目的地,落进一处静谧无人似的院子。
院里空气中隐约有一股草药芬芳,类似陈绥之身上那样的味道,这是长期浸淫在药罐子中才会留下的东西。相较而言,这院里药味更重,满院槐花清香都挥之不去,掺着点莫名沉闷的死气,让人待久了不舒服。
周折玉没直接落在院中,而是缩到了院里一棵繁茂的槐树上,隔着紧凑的枝叶花串向下望。
树下云纹紫斑的湘妃竹编制而成的摇椅上,仰躺着一个闭目养神的老爷子。在一片风声叶声中,几乎与周折玉刻意屏息的动静一致——听不见出气,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死了。
还没等周折玉想清楚要不要下去探探鼻息,底下老爷子便诈尸道:“小友,你来了。”
周折玉一惊。
不是他狂妄自大,他以“吹絮”落到这棵十多米高的槐树上,又逢风吹叶响,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况且周折玉谨慎惯了,并未托大离下面之人太近,不是绝世的高手,怎么会如此快速感知到他的存在?
“或许他早与师父通了气,算到我这时要过来。”周折玉心想。
看着树下连眼都还未睁开的人,说完那话就一言不发,周折玉心又道:“他别干脆是在说梦话。”
老爷子自证非是做梦般,忽然开口道:“你师父最近过得怎么样?”
身后故意落地发出一声响,戚有时转过头,见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伸手在脸周一按一揭,整张脸皮都扯开,露出下面一张同面具截然不同的脸。
施礼道:“师父一切都好。只是手上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只好交代弟子将此物亲自给您送来。”
他抽出怀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几步上前,双手将盒子奉到戚有时面前。
戚有时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接过木盒,“老朽记得……你叫晏平,是不是?”
周折玉无声颔首,见他掂着盒子却并不打开看一眼,只瞧着他慈祥追问道:“是哪两个字?”
“日安的晏,平安的平。”
戚老点头,“是陈庄主给你起的吧。”
他这话说的略微有点奇怪,旁人冲周折玉说起关于起名的事,要称呼陈庄主,往往该是说“你爹”,他不这样。问句也并不疑问,像是说的心中已肯定了的事。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戚老喃喃念了一句,混散的目光聚拢作一点,轻柔地落在周折玉脸上,“你跟小嫣长得确实很像。”
这话就不中听了。
周折玉脑门挂起几条黑线,无语到无力反驳——这人又是谁?怎么就又跟我像了,我是什么很大众脸的人吗?
这样的话出来往往背后又有一段离奇曲折,催人泪下的过往,但周折玉突然就不想听了。
他讨厌这样的“像”,这样活着就被怀念,还是怀念别人的感觉。
他又不是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