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无波无澜地过了几天。
周折玉无事可做,便开始到工坊跟匠人一起研究做肥皂。早上走,晚上回,把武安侯府当成个旅馆,睡一夜就走,他也搬到一开始安排的侧屋去了,不过流淇小院没什么下人,也就没什么人知道。
工坊的肥皂做出来,已经可以批量生产,周折玉看过没什么问题,午时便回到侯府里。
刚跨进大门,便看见廊下管家在责训下人。
武安侯府的这老管家是个好脾气,府中事务不多,他做好本职工作,便总是笑眯眯在府里悠闲地摸鱼养老,从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周折玉便多嘴问了一句。
“啊,是陈公子回来啦。”管家缓和了神色,答道:“刚抓着这小子在流淇小院外鬼鬼祟祟,您也知道,小侯爷平日明令不让人往那儿去。府中活儿松快,下人却连主人家这点要求都不放在眼里,这才是真的犯了忌讳。”
“唔。”周折玉不好插手别人家管理府中内务,便只是听着。
管家又道:“今儿宁太傅家的公子带着宁小姐上门探病,老奴以‘小侯爷喝了药刚睡下,不便见客’为由,只留他们喝了盏茶,打发走了。侍卫发现此人时,本要在院外不动声色将这人拿下,没想到不知怎的被这人跑了出来,又冲撞了正要离开的宁小姐,碰碎了宁太傅特意让他们带来的礼物。唉——真是作孽!”
闯祸都能闯出个一系列连环致死,周折玉一时简直啼笑皆非。
管家:“老奴真是年纪大了,治下无能……府里也确实该有个女主人管管了。”
周折玉对此无话可说,不自觉想起梦里裴诀说的话,有点发愣。
他过去看别人给他的信中写:“喜欢你是我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唯一的光芒,你看过来的目光却是令我自卑的暗色。”并不能真正懂得这种“爱生忧怖”的微妙感受,只觉得这是因人而异,勇敢的人就是永远不惧,无论是生活的磨难还是心上人的拒绝。却忘了无论是自卑还是自信,都是建立在他曾经觉得自已也属于的,异性恋的属性范畴中。
这是不包括同性恋的。
以前只当八卦新闻听的一些消息,又浮现在脑海中。记得高三的时候,同桌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了一件事,隔壁高中学校有两个男同学在天台亲嘴被举报了,因为影响恶劣,学校直接做了强制退学处理。周折玉听说这事,只觉得处罚太过,学校禁止学生早恋,一男一女被发现只是请家长,两个男生却要退学,挺不公平的。同桌唏嘘道:“谁说不是呢?可能他们校长歧视同性恋吧。”
不是校长歧视,是社会不允许。
社会鼓励我们以开放包容的目光求同存异,却不认同性情侣之间的爱情,将其视为一种精神疾病,打着“孝道”“传统”的旗号,动辄以“恶心”“变态”来谩骂,以“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来诅咒。
周折玉是这个社会中深受其思想影响的一个普通人,再努力不过做得到不支持、不反对。
而裴诀也不过是他那个更传统的时代中的一个普通人。
大盛风气开放,开放的却是“风流”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是不会随着这种“开放”烟消云散的,只会越是位高权重,越在意“子嗣”和“传承”。外面私底下随便“开放”,家中安排的“娶妻生子”一步都没少,这样的人周折玉见过很多,也杀过很多,却没有一个是因“此”丧命的,好像周折玉也默认这样的现象是当地风俗。于是不支持、不反对。
他们那个时代,别人家要拼儿子还可以嘲讽他“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这里不行,更何况裴家真有爵位要继承。
为裴家“子嗣”操碎心的管家幽幽叹了口气,可能平日没什么人说话,实在闲得蛋疼。一腔“忧主”之心无处倾诉,扯着周折玉就想一次性说个够,“宁家小姐着实不错,样貌端庄,品性淑良,家世与才学真是样样都好,与我们小侯爷真实乃良配……”
周折玉努力回忆了一下,六年前送宁太傅家人回老家,好像是记得队伍里有根格外瘦弱的豆芽菜,脸很小,眼睛很大,总是躲在比她高一头的男孩身后,怯怯地探头往外看。
想不出来,能变得怎么“样样都好”。
管家不知晓他心里的迁怒,依旧笑眯眯道:“……等侯爷从北境回来,两家敲定了婚事,届时定要请陈公子来喝喜酒。”
“什么?”周折玉恍惚间以为自已又在做梦,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道。
“噢,陈公子有所不知,宁小姐与我们小侯爷的婚约是小时候就定下的,宁小姐及笄已有两年,只等侯爷回来做主了……”
周折玉在青天白日之下仿佛撞了鬼,脸色难看得吓人。
“居然胆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人声从身后冒出来,轻斥道。
管家唤了声“郭先生”,连忙弯下腰告罪。
之后他们再说了什么,周折玉一概没听清。也丝毫没注意到,他走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云回居大门打开时,已是十三天之后。
郭逡甚至是管家,都已去看过了裴诀之后,周折玉才去了云回居。
拔毒过程并不十分顺利。反复发作的毒性要靠内力压制,折腾得裴诀死去活来还要保持清醒,疼晕过去又被扎醒,简直是“为了活着反复去死”。
好在结果还成,内力能留住三成,人也还活着,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慢慢练回来。
裴诀打着精神送走一个又一个人,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听见门又开了,裴诀不做声,等着来人开口。
窗外风吹绿梅簌簌作响,屋里静默无声。裴诀掀开眼皮,那人还站在门口,屏风遮掩了他大半身影,不知道是谁。
最终他还是冲门口先出声问:“是谁?”
那人掩好门,缓步绕过屏风,走近才小声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