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莫兰蒂来的那一天
台风来临之前那种巨大厚重、蕴含着充足丰沛水汽的云在气象学上叫“台母”，它们飘在城市低空像缓慢迁徙的羊群。
没有人来办业务的时候，陈哲雅就站在大堂角落里，透过玻璃望着天空的云朵发呆，之前主管还会痛心疾首地说：”小陈啊，动起来，怎么待着不动啊！“时间长了，主管也就不管她了，放任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大堂里游荡。
“诶！诶！诶！狗不能带进来！”主管的声音在安静空荡的大堂里炸开，门缝里探进来毛茸茸的金毛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推门的人顿时僵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看向了主管的方向说：“抱歉，我看不见。”
“什么看不见？”
“眼睛。”
主管沉默了一会儿，喊道：“小陈你过来，问问他要办什么？”
哲雅过去为他撑着门，那人循着声音“看”向她，轻声说道：“谢谢。”
她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黑色的，明亮润泽，因为没有呈现器质病变，所以并不可怕，只是木然凝滞像两颗玻璃珠。
“您好，您办什么？”
她想无外乎是取点钱、存点钱或者密码忘记了。
他说：“我需要取20万。”
在哲雅发出惊呼之前，主管就先叫了起来：”多少？“
“20万。”他重复了一遍。
主管给哲雅使了个眼色，哲雅完全没会意但她假装自已会意了，她说：“抱歉，5万以上取款是要提前预约的，要不您今天预约明天来取？”
“可是我现在就需要用钱。”
主管扶额叹息，怎么想一个盲人台风天来银行取20万都很离谱啊，就算让他明天来取也还是很离谱啊......
“我把卡带来了，这张卡里应该有20万，你们看看能不能取？”说着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黑金色卡。
哲雅接过卡看了看，上面印着“XXXX银行|私人银行”，于是她问主管：“领导，这是我们的卡吗？我怎么没见过？”
“这是发给私人银行级客户的卡，要资产规模达到一千多万的规模才能有。”主管转向那人问道：“先生，您带了身份证吗？我们这边需要核实一下。”
“好的。”
主管拿着东西上楼去找支行长了，哲雅和他一起站在大厅里等，狗狗很乖地贴着主人的小腿旁边，它身穿印着“导盲犬”字样的小背心，下垂的尾巴小幅度友好地摆动。
“你要坐坐吗？”哲雅问，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要搀扶他，他却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狗狗脑袋让狗狗带着他走到长椅旁边站定，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他说：“我不是很渴，但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给小玻一杯水吗。”
“好的好的。”哲雅去饮水机接了一纸杯水，蹲下来放在金毛狗狗面前，狗狗摇尾巴的幅度更大了。
等他说“小玻，可以喝了。”，金毛大大的毛茸茸的脑袋才埋了下去快乐地喝起水来。
“它叫小波是吗？”哲雅笑了起来。
当时的林斯静没有解释，他只是点了点头，很久以后哲雅才知道小玻名字里的“玻”来自物理学术语“玻色子”，boson。
过了一会支行长、主管和综合柜员都来了，支行长说：“先生，我们确认过了，像您这种情况，我们本应该打电话叫运钞车装钞过来，但是现在是台风天运钞车要来的话报告得打到一级分行，你要是实在着急的话，我这边叫柜台里面清点了钱箱，在不影响经营的情况下我们能先给你取15万，你看怎么样？“
林斯静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柜台里面过了验钞机递出来15扎钞票，主管把它们码在服务台上说：“先生，你点一下确认一下。”
“我在听，1500张，是对的，请把它们装起来。”林斯静顿了一下，说道：“用黑色的袋子，谢谢。”
“你确定不点一下？”
”不必了。“
主管看向支行长，支行长点了点头，问道：”先生你是自已一个人来的吗？外面现在风大得不得了天色阴沉沉的马上就要下暴雨了，你看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林斯静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等一下要去派出所，你们可以帮我叫一辆车吗？”
“先生你带着这么一大笔钱，眼睛又不方便，这实在太危险了，不如还是我们送你过去吧。”支行长的视线掠过综柜和主管落在了哲雅身上，说：“小陈，你送一送客人吧。”
哲雅愣了一下，随后说：“好的。”
等他们走了，支行长转身要上楼时又想起来什么，于是把主管叫过去：“天气不好，叫小陈开车开慢点，不用急着回来上班。”
主管欲言又止。
支行长问：“怎么了？”
“领导，小陈她是骑电动车上下班的......”
大风吹得人魂飞魄散，哲雅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说：“你坐在后面，让狗狗蹲在前面可以吗？可能会有点挤。”
林斯静反应了一下说：“哦，你的车有点小对吧，没关系。”
“是很小，狗狗的牵引绳可以给我吗？”
林斯静把牵引绳给她，她拍了拍小电驴的前面的踏板喊“小波，来”，然而小玻不太明白站在原地看着她摇尾巴，于是她又喊了一遍，林斯静说：“小玻，听姐姐的话，上去吧。”，主人说了要上去，小玻才试着站了上去，那一小块地方对于一只金毛大狗狗来说实在是太局促了，哲雅怕它掉下去，于是拿腿拢着它。
“你也上来吧。”
“嗯。”
可是哲雅握着车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林斯静上车，于是她疑惑地回头，看见林斯静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于是她问：“怎么了？”
林斯静一脸认真地说：“可以帮我开一下车门吗？”
“......”
一瞬间哲雅第一次为自已的贫穷感到悲哀，她说：“对不起，没有车门，我这是电动车。”
“抱歉抱歉，我这就上来。”林斯静慢慢靠近，膝盖碰到车后座才停下来，摸索着坐好。
“风太大了，我骑慢一点，你坐稳了，要是晃的话你就......呃......”让一个陌生男的抱着自已的腰坐在后座实在太怪了，就算他是个瞎子也还是很怪，哲雅把下半句话吞回去重说，“要是晃的话你就自已小心一点。”
林斯静说：“好的。”其实他脑海里完全没有电动车的概念，就连对自行车的印象都已经很模糊了，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坐过哥哥林斯铉的自行车后座，由哥哥载着他去家旁边的少年宫学琴。
风雨欲来，街上行人寥寥，等红绿灯的时候，哲雅望着那些被风撕扯的行道树，想如果树可以表达，那么此时此刻它肯定会像蒙克的《呐喊》那么歇斯底里。
她早就知道这世界只有荒诞的残酷和残酷的荒诞，可是当她载着一个瞎子和一只狗车筐里装着15万人民币在狂风肆虐的天气里开向派出所时她还是被现实的不可理喻所震撼。
“你在想什么？”
哲雅回过神来说：“什么？”
“你已经等了快六十多秒的红灯了，我想现在已经是绿灯了。”
哲雅这才去看，的确是绿灯，不过只剩下8秒了，她说：“抱歉，又到红灯了，我们还得等一等。”
“没关系。”
哲雅想起他说自已在听验钞机的声音，于是问道：“你总是这样吗，给所有东西计数？”
林斯静笑了说：“对啊，因为看不见的人生活就是这么无聊。”
哲雅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没关系。”
“我是在想，这么大的风，我是不是抓住一张床单就能飞走。”
“你是在说雷麦黛丝吗？”
哲雅有些惊讶，她没想过他能听懂。
《百年孤独》里最纯粹最自由的雷麦黛丝，在一阵明亮的微风里抓着床单冉冉升起，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她以最低欲望活着，如同一台精密仪器以最低能耗运行着，她很少有探究他人的冲动，但是此时此刻她很好奇：“我可以问一下，这个天气你取钱去派出所是要做什么吗？”
“我朋友遇上了一点小纠纷，对方不肯和解。”
什么鬼朋友，哲雅有点可怜他了，她说：“马上到了，下一个路口就是。”
办公区里面不许犬类进入，辅警引领林斯静进去，哲雅就牵着小玻在大厅里等，大雨即刻倾盆而下，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水织成雨瀑，一层一层地冲刷着，小玻见不到主人有些焦躁地转来转去，哲雅不敢摸它，只能抓紧手里的牵引绳说：“乖乖等一会儿就好了。”
小玻好像真的能听懂她的话，顺从地在她脚边趴下来，真的是很聪明的狗狗，之前在电动车上的时候一路都没有乱动，哲雅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主人把它照顾得很好，身上干干净净的，毛毛摸起来也很光滑柔软。金毛的确是很喜欢的人类的狗狗，因为被摸摸所以小玻心情又好了起来，摇动的尾巴啪啪地拍在地上。
不知等了多久，哲雅都收到了主管发来的消息说雨太大了不用回去上班了，调解室的门终于开了，最先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素颜，白T恤、短裤加人字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用一根簪子随意挽着黑色的长发，皮肤白得透出玉石般的质感以至于眼下青黑色的眼袋分外明显，神色憔悴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生宣。可她却实在美丽，以至于哲雅在那一瞬间只顾着盯着她，脑海里莫名出现了许久许久以前背下的传世名句“芙蓉如面柳如眉”。
小玻认识那个女人，它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可是意识到牵引绳在哲雅手中便又折回来用鼻子轻轻拱着哲雅的手。
哲雅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走过去，调解室的门又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头上缠着带血的纱布的男人，他衬衫衣领是干涸了的斑斑血迹，他径直走过去拽住那个女人，几乎是吼着问：“你和那小子到底什么关系？是你指使他下死手的吧。”
女人无动于衷：”你不是已经拿到钱了吗？“
男人脸色阴沉，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堪称怨毒的笑容，他说：“杜蘅，你以为这样就能离开我——”
男人的话没有说完，一个红发年轻人和林斯静一起从调解室里走了出来，男人似乎很是忌惮红发的年轻人，松开手愤恨地冷哼一声便推开玻璃的大门走入瓢泼的大雨中，只是那一瞬间随着风涌进来的冰凉的水汽冻得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哲雅牵着小玻走向林斯静，听见那个红发的年轻人气愤对林斯静说：“是不是那帮人打给你的，说一定要通知到家属？斯静，你明明一毛钱都不应该给那个败类。”
林斯静却不在意这个，问道：”阿宇，你的琴是不是打坏了？“
“嗯，他对直接蘅姐动手了，借我五万，我再去买一把，钱分期还你。”
“还能修吗？要是能修还是去修吧，我记得那是你最喜欢的一把吉他。”
“算了，要是修可就不止五万了。”
林斯静说：“好。”
“封宇——”那个女人开口了，声音平静无起伏，好像是在叫那个红发年轻人的名字，原本还神采飞扬的红发年轻人瞬间老实了，分明是高高的个子却像个领罚的小学生似的低着头，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这么大的雨，你和小林怎么回去，要不我送你们吧。”
封宇连声说好啊好啊，林斯静却想起了什么，没有焦点的眼睛望向空气，哲雅意识到他在用自已看不见的眼睛寻找着自已于是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听见他说：“蘅姐，今天是一位好心人送我来的，这么大的雨，你看能不能把她也送回去。”
封宇和杜蘅这才意识到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姑娘牵着小玻站在旁边。
“不用不用，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自已能回去，我家还挺近的。”说着哲雅把小玻的牵引绳还给了站在林斯静旁边的他的朋友。
平底皮鞋踩在大理石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响，然后是门被旋开的声音，落雨声突然清晰，门闭合，安静了，封宇说：“斯静，她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