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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台风胚在热带海域孕育,明亮的晴天里刮着大风,把暑气都吹散了。毛毛牵头,拉上了曾谙一起,带着哲雅骑着自行车在绿荫覆盖的街道上逛荡,从牯岭街到植物园,从博物院到紫藤庐,从中山纪念馆到行天宫,从西门町到101,几乎走遍了城市的角角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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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的小孩似乎都有一种本领,可以谈笑自若地把玩嘲讽自已的痛苦,举重若轻。
毛毛大三就出柜了,他是独子,差点被爸爸打死。他和曾谙同年进的文学院,研一的上学期只在周老办公室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寒假为了躲避家里安排的相亲,毛毛申请了留校,没想到父母直接找到了学校来,除夕夜毛毛躲在教学楼厕所里在论坛连发十条帖子求收留。曾谙那年也留校,晚上十点多刷到了毛毛的帖子,留言说自已愿意提供帮助,于是毛毛在曾谙那里一直住到整个结束。
毛毛感激涕零,看起来真的要哭了,曾谙面无表情说:“因为当时你用粉色卡通猫猫头像,我以为你是女生,不然我才不理你。”
毛毛却笑了挽住曾谙的手臂说:“有我陪着你不是也挺好的嘛,不然你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
千家万户烟火盛大的时刻,她一个人爬上楼顶坐在风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有眼睛亮得如寒星。毛毛攀着天窗颤巍巍喊她的名字,她垂下目光看他,目光寂灭而空幻,不像这个世界里的人。
那样的曾谙实在是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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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路上,在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热带树丛包裹里哲雅看到了写着“和平纪念公园”的路牌,于是她停下了自行车,越过连袂的棕榈和珊瑚树往里看去,望见了凉亭的塔尖。
哲雅说自已第一次见《孽子》这本书是在图书馆,初看书名时心中一惊,想要看看到底是犯下了多大罪才会被打为孽子。
毛毛说总有人来这里找白先勇书里的红莲花,可是市政早就整治过这里,都快过去二三十年了,早就没有什么红莲花了。
曾谙说自已很喜欢这本书,高中的时候住寝她把它放在自已床头反反复复地翻,那时的她觉得腐烂在纽约中央公园很好,夜深人静时在红莲似火的池塘边嚎叫很好,爱一个人到形销骨立肝肠寸断死里逃生也很好。
“形销骨立、肝肠寸断、死里逃生”三个词排列在一起的分量实在骇人,毛毛和哲雅都被镇住了,两个人都没说话,曾谙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叹息着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没关系,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毛毛说:“你知道吗,谙谙,我有时候怀疑,你就是因为没被爸爸打断过肋骨,才会恋父。”
曾谙说:“也许吧。”
当时的哲雅以为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她没听懂,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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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阳明山上露营,傍晚海面上风起云涌,漫山的草木在风里摇曳。
毛毛借来了器材拉起幕布放电影《三傻大闹宝莱》,曾谙和哲雅升起了火堆烤玉米,虽然每个人都看过这部片子不只一遍,但剧情抖包袱大家还是会笑作一团。当《give me some sunshine》响起时,不知是谁先起了调子哼唱,很快变成三个人一起打着拍子合唱,“give me some sunshine ,give me some rain,give me another ce,i wanna grow up once again.....”
熟悉的歌词不知道在应试习作中被引用了几遍,熟悉的旋律从遥远的灰暗压抑的少年时代传出声,追索至今,迟滞了不知道多少年,哲雅终于懂得了它们的含义:她打破挣脱出旧有的躯壳,终于获得了再次成长的机会。
很久很久以后,哲雅依然会怀念台北的夏天,那么得炽烈漫长,灿烂地令人悲伤,一个年轻灵魂就是一盏崭新的白炽灯,在高温中发出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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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就要结束了。
开学前曾谙租了车带哲雅去松山机场接欧阳老师,她们开车飞驰在环海公路上。
“或许没人跟你说过,笔试‘苦海慈航’那道题是老师出的,只有你做出了正确的释义,你在回答里写‘在尘世里唯一苦海慈航的人是母亲’,她很喜欢你。”
曾谙问哲雅除了老师的学术论著还了解别的吗,哲雅摇摇头,曾谙笑了,想来也是,老师很低调,不愿意过多得谈起私人的事情,网络上几乎找不到她的个人故事,她的名字只和她的学术身份连在一起。
曾谙说:“家国的悲痛潜藏她的生命里,那是无法消解的、终其一生的痛苦,可她在教育学生时却完全没有显露,她是真正的泰斗,一座沉默的山。”
“她的丈夫向未申先生在七十年代初去世,她只有一个女儿,1981年的时候在一场空难中去世了,飞机从旧金山飞香港计划在檀香山中转,却在从旧金山起飞后不久在北太平洋上失踪了。那几年老师过得很难,不但要承受丧女之痛还要面对无数野心家和阴谋论。如今已经过去快二十多年了,她一直在做志愿者,每年都会去海边捡垃圾,她做过一个梦,梦见潮水把飞机推上了岸,所以她还在期待着。”
“因为向未申先生的缘故,老师威望很高,可她却没有从政的想法。”
曾谙长长地叹息,海浪拍在防波堤上碎成一千万滴飞溅的眼泪,她说:“研一的暑假里,我跟老师到海边,她醉了,摇摇晃晃往海里走,一边走一边叫女儿的名字。杜鹃泣血见过吗?她像一只老杜鹃,一声一声呕心沥血,我和师姐把她从水里拖出了,她坐在礁石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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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雅在不同的教科书上看到过欧阳骊的同一张照片,半个世纪前的黑白照片里大师们列次而坐,棉布长袍垂落在满地的缅桂花上,穿着学士服的年轻女子抱着书站在最边上望着镜头露出浅浅的笑容,骄傲又青涩。
那是1946年的八月,西南联大解散前夕,某种意义上真正的“北定中原日”,三校分批次北上复校,亲爱的老师们和亲爱的同学们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中,尚且不知道历史的潮流会将他们裹挟向何方。
1949年,在西南联大代理北大校长的傅斯年,随历史语言研究所迁至台北出任台大校长,整顿校风,一心治学,一年后在台湾省议会答复教育行政质询时慷慨激愤,突发脑溢血逝世于议场;在联大讲授国史的钱穆去了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也是如今港中大的创始书院,生前坚持以繁体竖版出版自已所有著作,逝于台北,归葬太湖;主讲隋唐历史的陈寅恪离开北京,携家到广州,于岭南大学兼任历史中文教授,晚年失明,经历数次抄家批斗,心力衰竭去世;法学兼政治学巨擘钱端升出任北大法学院院长,当年8月当选为政协北京市委副主席,参与制定1954年宪法,积极投身新中国法治建设,桃李满天下;哲学家金岳霖回到了清华任文学院院长,1953加入了民主同盟,56年入党,严明的逻辑却无法言明几经更易的思想道路;语言学家李方桂则在那一年选择任教于美国华盛顿大学,毕生从事语言学研究,去国远乡,心无旁骛,85岁逝于美国加利福尼亚的红木城。
战火纷纷的混乱时代,神州易主,身世沉浮,大师们做出不同的选择,走向各自的命运,用自已的方式践行着文人是使命即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五四催开的花,终于都如飘蓬四散天涯,落地生根,著自已的说,立自已的传,结自已的果,百年之后都付笑谈中。
她终于见到了欧阳骊,她就站在人群中间,满头白发,眉目慈祥,提着大包小裹,寻常得就像走亲戚归来的平凡老人家。
“你就是小陈吧,好好,特别好的孩子!”老师拉着哲雅的手欣赏打量着她,目光中欢喜不尽。
莫名哲雅就有些想哭,她露出笑容说“老师好”,尾音里却藏着微不可闻的哽咽。
她十二岁时的理想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