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德高望重欧阳骊担任编书组委的主任是众望所归,可是欧阳骊却拒绝了。
哲雅路过食堂外的宣传栏,看见学报的首版头条就是有关这件事的报道,作为向未申的妻子,老师似乎理所应当地应该站到这一支打着未申先生之名的队伍中来,她好像有为他们背书的义务。
“背书”,这是哲雅在这一文化语境中学会的新词,斗大的标题看得她心惊肉跳。
当时的她看这些东西还看得很浅,孰不知风起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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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人文学系诸生都参与了希望撤销决议的集群,除了社科两系的学生,两系与其他一众人文学系有分歧,这一点从社科远其他校园东南的人文学系,开设在东北角就可知一二。
老师是第一个在表达诉求的文书上签名的学者,哲雅觉得这是正确的事,她想要签名,曾谙拦住了她,曾谙问她,作为陆生,你是以什么立场参与进这件事,你觉得这里的人会怎么以为?
哲雅被她问得不寒而栗。
也许是因为父辈的经历,曾谙具有某种超凡的敏锐,她说,如果是作为欧阳骊的学生,那么现在还远不到需要我们发声的时候。
哲雅对曾谙的话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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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一个早晨,一副对联被贴在老师办公室大门上,对联引自《楚辞·九章·思美人》中的一句诗,“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行而屈志”。
文人的性命不在血肉之躯而在名与节,一个堂堂正正的文人,祂的气性比天还高,祂的傲骨比铁还硬,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要想摧毁祂,必得将白玉碾成齑粉,将竹节当中剖开。
欧阳骊表现得很平静,只是将大字对联从门上揭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写对联的是某系大二的男生,立场鲜明,他认为欧阳骊愧对向未申,宁愿接受纪律处分也不愿意道歉。
未申思想是该系的专业必修,可半个世纪后却教出了这样的学生,实在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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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校内,社会舆论对欧阳骊的质疑此起彼伏,包括对她偏爱跨境学生的质疑。
台大隔三差五地找欧阳骊谈话,旁敲侧击地希望她能停止不当言行并开放招生,欧阳骊对文学教育和学术尊严依然有理想,她并不配合,于是台大开始找曾谙和哲雅谈话,希望她们能劝劝欧阳骊。
负责谈话的教务告诉了她们,台大可能会考虑将欧阳骊停职。
哲雅终于明白了,现在才到了需要她们发声的时候,可是现实太残酷太沉重,她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
如果欧阳骊被停职的话,哲雅就需要更换导师,但是系内没有老师敢接手她,因此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跟着被停学。
曾谙的毕业论文已经撰写完成,但因为校内评审老师和欧阳骊意见不合,一直卡在校内评审阶段,已经错过了第一轮的校外评阅,曾谙的那篇论文来来回回改了二十多遍,整体已经支离破碎。
当她们走出行政楼,隆冬里的淡水太阳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哲雅想起来面试那天当周老问她有没有想过跟别的导师时自已的回答,她说自已放弃了很多东西才来到台大,她是为欧阳骊而来的,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
曾谙要回去改论文,哲雅说她要去找老师,曾谙看着她叹了口气说,你想去就去吧。
其实哲雅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既说不出鼓励老师奋不顾身的话,也无法像教务要求的那样劝老师息事宁人,她惶恐难安,如同被卷入惊涛骇浪的小船般颠簸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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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骊并不意外哲雅来找自已,她并不急着和哲雅说什么,只是给哲雅倒了一杯热茶让她坐在旁边等一会儿。
哲雅捧着杯子问:“老师,我们等什么?”
欧阳骊笑了笑说:“等一位我从前的学生,我想她带着和你一样的问题来找我。”
淡淡的太阳透过玻璃照在她坐的沙发上,长长的垂下来的吊兰在暖风里摇晃,哲雅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稍稍安定了下来。
来人是欧阳骊十多年前教出的学生孙芙君,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憔悴,进门看到哲雅时明显愣了一下,欧阳骊将她请进来坐下说:“芙君,不必紧张,这是我的学生陈哲雅。”
芙君对哲雅致意后,叹了口气在欧阳骊对面坐下,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初拟的篇目给欧阳骊看,说:“光一篇孔尚任的《桃花扇》就已经吵翻天了,仅一句‘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就引出不知道多少种解读,全是杯弓蛇影,欲加之罪。”
欧阳骊看完后沉默了,芙君开始讲自已遭遇的龃龉,她是欧阳骊的学生,在某些方面继承了老师的理想,她做不出风行草偃的小人行径,于是两边都得不到好,备受排挤。
“有时想要是老师当时接任就好了,至少不会是此等群魔乱舞的情形,可是转念一想,若又觉得不是老师才好,此等屈辱折磨实在是...唉...老师,我日日到会上去,与人据理力争,受千夫所指,时间久了我不得不怀疑自已,我究竟是在为谁力争,又是为什么力争......”
欧阳骊叹了口气说:“芙君,我知道你已经失掉了希望,即使我告诉你是为了世代成长学习中的学生,是为了履行文科学者对人类社会的责任,也无法鼓舞你振作精神了。”
芙君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老师教过我的,我所坚信的,我永志不忘,只是...只是......”
欧阳骊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芙君肩上拍了拍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芙君,你已经尽力了。”
此言一出,芙君泪如雨下,她花了许久才将心情平复下来,红着眼睛说:“我宁愿老师责备我。”
欧阳骊摇了摇头,面上有不忍和悲哀的神色:“那些...你们怎么能改变得了呢......”
“对不起,老师,”芙君说得很艰难,“辞职信我已经写好,下周就递交给上面。”
“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的,芙君,你的这一句对不起,我也受不起。”
芙君哭不出来了,放任事态发展的后果,没人能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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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君离开时,欧阳骊站在窗边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木萧条的人行道。
目睹一切的哲雅心情沉重,她放下手中已经凉掉的茶,走到老师身边,陪她一起看着那条空空荡荡的人行道。
欧阳骊问哲雅知不知道什么是文科学者对人类社会的责任。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道问题,但是前人概括得很好,哲雅可以把答案背出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你呀你呀,有时太聪明了些。”欧阳骊觉得哲雅回答得太快了,她给出了一个能拿满分的答案,却不是她自已的答案。
欧阳骊告诉她,文科学者的社会责任具体而言是三个方面:对文化传承与价值塑造;对社会批判与伦理引导;以及对自我和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丰富和提升。
那一瞬间哲雅如同被水晶绝句轻叩额头,她终于完全明白完全理解为什么欧阳骊要做这些事,不只是欧阳骊,还有伏梦婷、孙芙君,还有其他千千万万还有所追求的读书人,他们都自觉或不自觉在履行这一社会责任。
其中也包括陈哲雅,如果她想要无愧于心,她必须要去履行。
似乎是猜透了她的想法,欧阳骊无奈地笑了,叫她不要这么做。
“老师,为什么,我不明白?”
为什么在揭示至极崇高的道路后又阻止她呢?
欧阳骊摇头轻叹:“芙君不是第一个到我面前崩溃痛哭的学生,今天这样的场景我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了......”
这一事实出人意料却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欧阳骊问:“哲雅,以后你也会这样吗,来到我面前痛哭陈诉,要我责备你吗?”
哲雅无法回答。
“这就是我这些年更愿意招收跨境学生原因,台大超过九成的学生最后都会进入公职部门,我能教的东西、我愿意教的东西都已经不合时宜啦......”老师摸了摸哲雅的头,“我看过你的答卷,‘苦海慈航,唯爱作舟’,你答得很好,就算没有梦婷那封推荐信,我也会选你做我的学生的,只是我没想到这样是害了你。”
这话太令人心酸,哲雅没忍住落下泪来,她说:“不是的,是我自已选的老师,我会因为自已是欧阳骊的学生而骄傲。”
老师笑了起来,问道:“学校那边找你谈话了吧?”
“嗯。”
“你可以考虑换导师,系内不行的话,可以转专业,文学院里还有许多我和未申的知交好友,比如周老他们,我替你去说,他们会收你的——”
“不,有别的办法。”最初的惶恐不安退去之后,哲雅变得异常坚定,简直坚不可摧,她说,“老师,我那篇关于‘两谢’诗论的大论文已经送审了,我可以将它作为我的毕业论文,我距离毕业还有32个学分,而一个学期的修读学分上限正好是32个学分,只要我在下个学期修满32学分的课,我就能提前毕业。”
她打算把自已的修读年限缩短到两年,欧阳骊被她的计划吓到,说:“可你不是打算读博吗?”
“老师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老师打算辞职了,我那些长远的计划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的确很聪明,被看穿的欧阳骊一时竟无言以对。
“我知道老师在做正确的事,但是我还是想请老师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半年就好,就当是我私人的恳求吧。”
从草拟、咨询、听证、修订、再议到表决,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超过一年,于是欧阳骊答应了哲雅的请求。